旧案
旧案
大理寺档案库,终年弥漫着一股陈年墨香与旧纸页特有的微涩气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潮气,光线晦暗,唯有几盏长明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及顶、堆积如山的卷宗架。 沈复一袭深色官服,静立于一列标着“天佑十七年·冀州”的档案架前。 身形挺拔如松,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他正凝神翻阅一册边角已微卷的旧档,修长的手指逐行掠过纸面,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掠过一行行字迹时,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潜藏的蛛丝马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踏在冰冷石板地上,清晰回荡在寂静中。 “行之兄?果然是你。”来人声音带着笑意,打破了库内的沉滞,“方才衙役来报,说有人持你私印调阅旧案卷宗,我还在想,何事劳动你这位中书令亲临我这儿。” 沈复并未立刻回头,修长的手指仍停留在卷宗某处,指尖微微泛白,似是在那一行字迹上探寻着什么。 灯光流过他清隽的侧脸,眉眼疏淡,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烛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投下一点微光,却照不进眼底。 男子笑着摇头,上前两步,官袍下摆轻拂过积尘的地面,“你不是忙着跟北齐使团周旋,怎得空钻我这故纸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北齐使团之事,尚无定论,不急在一时。”稍作停顿,沈复又开口,似是随意一问,“升了官,感觉如何?可还适应?” 问话间,他手腕微转,将那册合起的卷宗轻置于身旁架格之上,动作流畅而自然。 来人正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卫珩,字仲涵,与沈复同年进士,两人私交甚笃。 闻言,他走上前,与沈复并肩而立,拍了拍身旁冰冷的樟木架,笑道,“感觉?感觉就是被这些故纸堆埋了半截身子。每日里不是核对旧案,就是整理律条,琐碎得很,比不得行之你在御前参赞机要,手握乾坤。” 他话锋一转,目光敏锐地落在沈复正在查阅的区域标识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笑意稍敛,“天佑十七年……冀州?”他侧过头,看向沈复沉静的侧脸,“你怎的突然对这些陈年旧案起了兴致?” “顺道查证一桩旧事。”沈复语调未有起伏。 “何事?”卫珩收敛了笑意,神情间多了几分属于大理寺少卿的审慎。 “你可知顾平川案?” “顾平川?”卫珩怔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木架,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随即恍然,“莫不是那位……惊才绝艳却不幸殒命匪患的探花郎?”他沉吟片刻,语速放缓,“此案我有些印象……卷宗是由我舅父亲手归档。“ “卷宗记录似乎颇为清晰,人证物证链齐全,作案凶悍的山匪亦被及时擒获并伏诛,当年大理寺定的是一桩铁案。” 卫珩复述着卷宗结论,眉头却因沈复的异常关注而微微蹙起,“行之为何突然重查此案?可是发现了什么新的疑点?” 他了解沈复,此人心思缜密如发,目标明确如箭,绝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如今在两国邦交的紧要关头,耗费时间在一桩早已尘埃落定的案子上。 他收敛了全部玩笑之色,神色转为大理寺少卿应有的端肃,正声道,“此案有何不妥?” 沈复并未立刻回应。他微垂着眼睫,昏黄灯光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令他清冷的神情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他肤色白皙,在此刻的光线下近乎一种冷调的玉瓷,与深紫色官袍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他才从袖中取出一份略显陈旧的文书,动作不急不缓,指尖修长分明,将文书递向卫珩。 “这是英国公所提供的,一份据称是当年验尸记录的抄本。” 他指尖在某一处墨迹上轻轻一点,“抄本记载,顾平川肋下有一处极深刺创,创口狭长,由下至上挑入,直贯心脉。这更像是特制棱刺所为,并非寻常山匪惯用的砍刀或粗制矛箭所能造成。” 他抬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卫珩,“与此处细节相比,最终归档的结案陈词中,对死因及凶器的描述,却仅有‘遭利刃贯体而亡’寥寥数语,含糊带过。我本想来此,核对原件验证。” 卫珩接过文书,依言看向那处细节,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沈复不再看那文书,目光重新投向那密密麻麻的卷宗架,眸色晦暗不明,“我查阅了目录,天佑十七年,冀州官驿匪患案,卷宗编号应为‘冀刑十七·秋字柒叁’。但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在这寂静的档案库里却格外清晰,“都不见了。” “不见了?”卫珩一愣,旋即皱眉,“你确定?或许是归档时错放了位置?我即刻命人重新排查……” “不必了。”沈复抬手制止,“我已细查过三遍。不止是主卷宗,连当时现场勘验的副录、尸格单、以及擒获匪首后的初步供词副页,凡涉及此案关键细节的卷册,皆不翼而飞。留下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边角记录,以及最后那份看似完美无缺的结案陈词。” 卫珩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彻底变了。 大理寺卷宗管理极为严格,尤其是已定谳的重案卷宗,岂会轻易丢失? 而且是如此关键的部分集体消失? 这绝非“错放”二字可以解释。 “莫非有人……动了手脚?”卫珩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又能为了什么,要抹去一桩已定铁案的痕迹? 沈复沉默了片刻,窗棂透入的微光在他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卷宗不会凭空消失。”他缓缓道,“它们只是被需要它们消失的人,藏了起来。而有人,显然不愿这桩案子再有被审视的机会。” 沈复转回身,目光落在卫珩身上,“你是大理寺少卿,复核旧案本就是你分内之职。我要你,以复核旧案为由,暗中彻查顾平川案卷宗一事。动用一切可信之人,从当年经手的小吏、归档文书,乃至可能接触过卷宗的所有人查起。但要绝对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卫珩重重点头,“我明白。此事确实蹊跷,于公于私,我都该查个水落石出。” 他顿了顿,忍不住压低声音追问,“那你怀疑此案背后……牵扯到谁?” 他隐约觉得,沈复查此案,目的绝非仅仅是为了一个逝去多年的探花郎。 档案库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沈复没有直接回答卫珩的问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叠叠的卷宗与时光,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耀眼的身影上,像是在问卫珩,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若一把刀太过耀眼,锋芒毕露,能斩断前方一切荆棘……最终,是会所向披靡,还是……会因其太过夺目,反而灼伤了握刀之人?” 卫珩闻言,愣了愣,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沈复却已收回目光,恢复了往常的沉静淡漠,“此事便拜托仲涵了。有消息,随时告知于我。”他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步出这沉闷的档案库。 午后的阳光被枝叶揉碎,零落地洒在宫苑深处的青石板路上,映出一地摇曳的光斑。 沈复自大理寺出来,脚步一折,转向宫城东北隅那片静谧之地——聚文阁。 他步履沉稳,眉间却锁着一段凝思。 英国公所给的那锦盒中的证据,指向性太强,反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顾平川之死若真与赵珏有关,怎么她还会多此一举,抹除这桩案子的一切线索? 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给人生疑的机会?? 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需要更多线索。 顾平川案虽发于冀州,但其科考、授官皆在京城,若此案真有隐情,或许在吏部或翰林院的旧档中也能找到些许关联线索,而这类文书副本,多半收存在文渊阁后院的库房区域。 几乎同一时分,另一道身影亦向着相同方向行来。 赵珏刚与皇弟议完事,二人在承乾宫偏殿用了午膳膳后,赵珏出来时,天色尚早,午后宫苑寂静,只有几声鸟鸣点缀。 行至一处假山旁,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略显熟悉身影——那是皇弟的齐昭仪。 只见她并未带着随身宫女,只一人低着头,脚步匆匆,竟是朝着平日少有人至的聚文阁方向而去。 赵珏心下顿生疑窦。 一个后宫妃嫔,此刻不在自己宫中,也不见随侍,独自一人神色匆匆地去那存放典籍书卷的聚文阁作甚? 她凤眸微眯,几乎未作犹豫,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