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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

    

争执



    北齐使团抵达京畿已有数日,带来的求亲国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内外激荡起层层波澜,经久不息。

    金銮殿上,年轻的天子赵启面沉如水。

    “陛下!”英国公率先出列,声若洪钟,他是勋贵之首,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目光,“北齐使团诚意殷殷,求娶长公主殿下,实乃两国修好之良机!若能以此结秦晋之好,换得北齐承诺,共御西邺东扩之野心,我大梁北境可得安宁,此乃利国利民之上策!长公主殿下深明大义,为国和亲,必能成就一段青史佳话!”

    他话音未落,武将队列中已是一片压抑的sao动。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程猛猛地踏前一步,甲胄铿锵作响,声如雷霆,“英国公此言,老夫不敢苟同!”

    他情绪激动,古铜色的脸膛因怒气而泛红,“我大梁立国百年,历经两朝,何时需要靠送出公主去换取苟安?怕这北齐和亲不是结盟,是屈膝!”

    另一名中年将领亦愤然出列附和,“程老将军所言极是!长公主坐镇雍州多年,五万边军威震南境,令宵小不敢妄动!若殿下远嫁,雍州军心必然动荡,南境防线若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岐伯侯轻咳一声,缓步出列,他面容儒雅,语气不似程猛那般激烈,“此言差矣。”

    随后,他话锋一转,面向御座,言辞恳切道,“陛下,雍州虽为先帝赐予昌平殿下封邑,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军国重器,更当择贤能而任之,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他微微垂首,语气愈发诚恳,“殿下若为两国邦交计,远嫁北齐,成就千秋美谈,届时陛下自可另遣忠勇善战之将领,接管雍州防务,必不致有损南境安危。如此,既全了邦交,又安了边境,岂非两全之策?”

    “岐伯侯!你——”程猛怒目圆睁,几乎要冲上前去,被身旁同僚死死拉住,“边防要务,岂是儿戏?说换就能换的?届时军心浮动,谁来担责?!”

    “程将军莫非以为,离了长公主,我大梁就无人能守国门了么?”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低声反驳。

    “你……!”

    殿上顿时吵作一团,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火星四溅的争执,让本就闷热的大殿更添了几分燥郁。

    龙椅上的赵启眉头越皱越紧。

    他目光扫过下方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最终落在了文官队列最前方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上。

    沈复一身紫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如此激烈的争吵中,也保持着异样的平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沈卿,众卿之言,你都听到了,你身为中书令,有何见解?”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复身上。

    中书令为文臣之首,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英国公等人眼中已露出几分笃定之色,只待沈复出言,便可借势压下武将们的反对声浪。

    然而,沈复只是缓缓出列,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陛下,北齐求亲,事关重大,所涉绝非仅是殿下婚姻,更关乎雍州防务、三国博弈、朝局平衡。臣以为,双方所言,皆有其理。”

    他继续道,逻辑清晰,条分缕析,“英国公、岐伯侯所言,联姻止戈、平稳交接,看似周全,然北齐诚意几何,新将能否即刻稳住雍州局面,需详加斟酌。程将军所忧,军心国体,殿下去留与雍州稳定一体相连,亦乃老成谋国之言,不可不察。然是否因此便断然拒绝,以至可能即刻触怒北齐,引来边患,亦需权衡。”

    他微微抬眸,目光掠过御座之上的皇帝,语气依旧冷静得近乎淡漠,“目前北齐使团虽已抵京,但其最终底线、真实意图,犹需试探。边关动向、西邺反应,亦需时刻掌握。臣恳请陛下,暂缓决断。待更清晰洞察北齐意图与全局利弊后,再做定夺不迟。当下,一动不如一静。”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殿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勋贵们面面相觑,武将们怒气未平却也不好再发作。

    “便依沈卿所奏。礼部、鸿胪寺加紧与北齐使团周旋,探其虚实。兵部、枢密院严密监控边境,每日呈报。雍州防务……暂不变动。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鱼贯而出。

    ……

    太液池畔,夏日微风拂过,吹皱一池碧水,漾起粼粼金光。岸边垂柳丝绦低垂,偶尔轻点水面,搅碎一片倒映的云影。

    赵珏一身流霞色长裙,外罩一层极薄的云绡纱,慵懒地倚在汉白玉雕砌的栏杆旁。她指尖捻着细碎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洒向水面,引得无数锦鲤簇拥争抢,红白黄黑交织翻滚,在水下搅动出勃勃生机。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地将朝堂上的风波一一道来。

    他语速虽快,却口齿清晰,将每个人的神态、话语重点都复述得清清楚楚。

    听完禀报,赵珏眼神未动,依旧看着争食的鱼群,只是抛洒鱼食的手指在听到岐伯侯另择贤能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寒意骤盛。而听到沈复那番言论时,她极轻地哼笑一声,意味难明。

    她知道文臣清流们看不上她,勋贵们忌惮她又想利用她。她能屹立不倒,固然有皇弟偏袒,但更核心的,是她在军中的那份根基。若要追溯的再前些…

    内侍禀报完毕,屏息垂首。

    “知道了。”赵珏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陛下那边呢?”

    “陛下……犹豫不决,但最终采纳了沈中书的建议,暂缓决断,令各方继续探查周旋。”

    “嗯。”赵珏挥挥手,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尽数抛入水中,看着锦鲤疯狂争抢,水面一片混乱。

    “皇姐今日倒是好兴致。”年轻皇帝赵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刻意放得轻快,却又比平时更软和几分。

    赵珏没有立刻回头,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站定在她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龙袍上熏染的淡淡瑞脑香。她这才侧过脸,夏日明亮的阳光勾勒着她明艳却略显疏懒的轮廓,“比不上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朝堂上的大戏唱完了?听得可还尽兴?”

    她年长他八岁,几乎是看着他从小小一团长成如今挺拔却仍带青涩的少年天子,彼此相依为命从血雨腥风中闯出,这份情谊远超寻常姐弟。

    赵启目光微闪,落向池中尚未平息的涟漪,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皇姐都知道了?”

    他知晓皇姐在宫中自有耳目,却仍没料到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朝堂方才散去,她竟已对一切了如指掌。

    想到英国公与岐伯侯等人冠冕堂皇的奏对,再想到程猛那般几乎要掀翻殿顶的激烈反应,他心中便是一阵纷乱无力,低声道:“他们各执一词,朕实在是……”

    “实在是觉得,或许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赵珏替他把话说完,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池子里哪条鱼更肥美,“把我送走,既能安抚北齐,又能让朝堂清静些,岂不两全其美?”

    “皇姐!”赵启猛地转过头来看她,急忙否认,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她逼近半步,衣袂几乎相触,“朕绝无此意!你怎么会这样想?只是……如今北齐势大,西邺又在旁虎视眈眈,朕总得寻个万全之策……岐伯侯所言,也并非全无考量。雍州毕竟……”

    “毕竟是大梁的雍州,不是我赵珏的私产。”

    赵珏接过他的话,唇边笑意淡去,目光清亮如刀,直直望向他。

    “陛下,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您觉得换了谁去,能立刻叫雍州那五万骄兵悍将心服口服?能保南境诸州太平如初?程猛他们为何反应如此激烈?正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动我,便是动摇雍州根本。”

    她语气平稳,却字字沉厚,“岐伯侯上下唇一碰,自然说得轻松。可这背后的风险,最终担着的,是陛下您。”

    她的话点到了关键处。

    赵启沉默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被各方压力逼得有些乱了方寸。

    看着他眉头紧锁,流露出几分少年天真的纠结模样,赵珏心中因他先前犹豫而生出的些许不快,终究渐渐消散了。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她比谁都清楚他龙袍下的稚嫩与重压。语气不自觉便软了下来,道:“罢了,陛下也不必过于忧心。这天,塌不下来。”

    她话锋轻转,似是随口提起,“你还记得……青州的李崇吗?”

    指尖无意识地轻叩冰凉的汉白玉栏杆,发出细微的清响。她的目光仿佛穿过宫墙,望见了遥远的过去。

    “惠帝朝时,他执掌北军,总督边务,北齐的铁骑在他手上,从未占过半分便宜。就连西邺东扩的野心,也是他最早洞察,屡屡上奏警示……可惜,大伯父驾崩得太突然。父皇登基后,他身为前朝重臣,自然碍眼。”

    一朝天子一朝臣,任你有多大能耐,该退场时,也由不得自己。

    赵启闻言,眼神一凝,显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他沉吟片刻,面上浮现复杂神色,“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他能出山,北境防务或可高枕无忧。只是……皇姐,当年是父皇亲自下旨贬斥他,朕只怕……请不动他。”

    赵珏直起身,拂了拂衣袖,笑容懒散依旧,眼神却笃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