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网 - 经典小说 - 渡我渎我(姐弟/兄妹/母子/骨科合集)在线阅读 - 【她道/兄妹】一 宿命

【她道/兄妹】一 宿命

    

【她道/兄妹】一 宿命



    日色熔金,沉入幽紫。

    与之相对的,是姬府内几近灼目的煌煌灯火。八角琉璃宫灯垂落,将雕梁画栋映得纤毫毕现,自前厅汩汩涌出丝竹人声。

    今夜府中大宴,为迎接离家五载的长子,姬怀瑜。

    此宴非寻常家宴。

    当今圣上闻得,自上界而来的玉珍仙君,为追查作乱狐妖盘桓京畿,龙心大悦,特降旨意,命禁军仪仗护送其归府,更赐下成箱金珠玉器、绫罗绸缎。

    泼天恩宠,令本就富甲一方的姬府如添旺薪,烈火烹油,风光无两。

    然在这满府喧腾之处,揽星阁内,铺着软绡烟罗的绣床之上,姬府大小姐姬怜璎却深陷支离破碎的梦魇,不得挣脱。

    她梦见无垠荒芜雪地,自身衣衫褴褛,跪在冰寒刺骨的泥水中。双手冻得青紫肿胀,仍在搓揉盆中坚硬如铁的旧衣。

    凛冽寒风如刀,刮过麻木的脸颊。

    姬怜璎剧烈呛咳,憔悴如漏风箱,每一次都似要将五脏六腑呕出,腥甜铁锈味弥漫口腔。

    画面陡转,她躺于四面漏风的破败屋舍,身上覆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轻如枯叶,残存生机正从衰老病弱的躯壳中丝丝抽离。

    她能清晰看到自己枯槁的面容,浑浊眼珠艰难转动,倒映出屋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惨淡月光。

    而这苦厄凄凉的源头,皆指向一人——姬怀瑜。

    她那同母异父的长兄,那个曾沉默寡言、任由她与姬惜琰肆意欺凌的少郎。

    梦境之中,他褪去昔日穿着发白旧衣、眼神木楞的年少模样,换上一袭银白仙袍,衣袂飘飘,立于九天云端,恍若神祇。

    他成了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威震寰宇的天才剑君。姬怀瑜垂眸看她,目光里是化不开的冰雪,淡漠如同俯视泥泞中挣扎的蝼蚁。

    而后,便是姬家轰然倾覆,抄家,流放。

    她沦落尘泥,辗转风霜雨雪,劳碌半生,终在穷困潦倒中孤寂病死。

    而他,斩断尘缘,无心无情,得道飞升。

    “不——”

    一声极致惊惧的呜咽自喉间溢出,姬怜璎猛地从梦魇中挣脱,睁开了双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如离水之鱼,大口喘息,冷汗浸透贴身中衣,黏腻贴附肌肤。

    姬怜璎惶然环顾。

    熟悉的闺房陈设入眼。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她最惯用的熏香。

    非是冰天雪地,未有破屋病榻。

    她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姬家大小姐。但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与濒死绝望,真实得令她神魂俱颤。

    正当她惊魂未定之际,一个并无情绪起伏却有些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宿主意识已清醒,系统绑定成功。】

    【世界信息载入中……当前世界为修仙小说《剑叩天门》。】

    【核心人物:姬怀瑜,本书男主角。】

    【您的身份:姬怜璎,恶役女配,出场共计三章。将于今晚接风宴后,因伙同哥哥姬惜琰对男主酒中下药,触怒天颜,导致家族败落。个人结局为劳累成疾,病死于流放途中,享年三十六岁。】

    每一字都狠狠凿进姬怜璎颅脑。那张向来秾丽冷艳的面容,此刻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原来,那并非虚幻噩梦。是她即将到来的,既定且凄惨的命运。

    “黛儿?我的好meimei,醒了不曾?宴席将开,母亲命我来催请你。”

    房门被推开,身着石榴红遍地金锦袍的明亮少郎探进头来,一双顾盼神飞的眸中笑意流转,正是她的龙凤胎哥哥,姬惜琰。

    姬怜璎心脏骤然紧缩。

    就是这家伙,在“未来”里与她一同策划那桩蠢事的共犯。

    她压下喉间翻涌的恐惧,掀开锦被:“知道了,催命似的。”

    “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着我们主子不快了?”

    姬惜琰嬉笑着踱步进来,他一身石榴红遍地金锦袍,在室内也显得扎眼:“快些梳妆吧,今日可是姬怀瑜归家的大日子,满京城人都盯着咱们府上呢。”

    姬怀瑜……

    她猛地望向梳妆台那面巨大的水银镜,镜中映出的少年,那双凤眸里盛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知几乎要溢出的惊惶。

    不行,她绝不能死。更不能死得那般窝囊,那般凄凉。

    “啰嗦。”

    姬怜璎霍然起身,不再理会咋呼哥哥,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迅速敛去所有慌乱,只随手施以淡妆。当她收拾停当,再次抬首望向镜中时,那里映出的,已然又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姬怜璎。

    只是无人知晓,在这华美皮囊之下,是一颗被死亡阴影紧紧缠绕的心脏。

    姬怜璎垂着眼快步而出,裙上金铃随着她的脚步,急促地响过曲折回廊。

    前厅的喧嚣声浪迎头撞上她,她深吸一口那甜腻而虚伪的空气,迈过了高耸门槛。

    正厅之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母亲姬芩满面春风与几位诰命夫人谈笑风生;父亲赵廷筠与哥哥姬惜琰,则陪侍在几位官员身侧,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谄媚讨好。

    姬怜璎目光未曾为任何人停留,只是低垂着头,近乎茫然地向前走着。

    倏然,一角银白衣摆,突兀撞入她视线。

    那衣料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在璀璨灯辉下流转皎洁光华,乃凡尘绝迹所织就。

    她的脚步霎时顿住,仿若被无形巨力攫住,再难移动分毫。

    姬怜璎抬起头来。

    先是劲瘦腰身,被一条素简玉带束着,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古朴、剑穗陈旧的长剑。向上,是宽阔而略显单薄的肩线,越过颈项,是一张模糊性别的脸。

    肌肤是近乎透明的冷白,鼻梁高挺如峰,薄唇习惯性地淡抿着。

    五年光阴,洗尽他旧时所有无知阴郁,唯余下超凡脱俗的仙家气韵,与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而后,他眼睫微垂,目光便这般毫无征兆地,直直撞入了姬怜璎眼中。

    时间仿若在此刻凝固定格。

    周围鼎沸人声、喧闹丝竹,尽数如潮水退去,化为一片空洞嗡鸣。

    姬怜璎呼吸滞停,周身血液恍若冻结。

    她望着他,这个曾被她肆意践踏、随意打骂的长兄,如今,竟已成如今的模样。

    姬怀瑜亦在看她。

    他神情平静,却看见她眼底来不及掩藏的震惊与那一闪而过的不快,留意到她藏在广袖下微微攥紧的手。

    五年了。

    他以为道心早已磨炼得如古井无波,可当她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时,那颗素来无谓的心,终究是无可抑制地乱了方寸。

    他记得她所有的模样,嚣张的,无情的,偶尔对他施舍一丝转瞬即逝的善意……

    独独没有眼前这般,带着惊惧的。

    为何?这念头如电光石火掠过脑海。

    姬怀瑜未及深究,薄唇微启,唤她:“meimei。”

    那吐字清越,似玉石相叩,虽不熟稔却也并无恶意。

    她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

    “……仙君。”她自牙缝间艰难挤出这个称呼。

    筵席开幕。

    姬怜璎被安置在姬怀瑜下首落座。

    她如坐针毡,只觉那道平淡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她周身。

    姬怜璎不想抬头,只能盯着面前那只绘着粉彩花鸟的瓷杯,盘中珍馐美味,入口皆化为嚼蜡。

    母亲的得意,兄长的炫耀,父亲的拘谨,宾客们的阿谀……所有声响皆被她屏蔽在外。

    她的整个世界里,唯剩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那杯酒。

    依据“未来”的记忆,很快,姬惜琰便会寻个借口,命侍从为姬怀瑜奉上动了手脚的“特酿”。

    她必须阻止。

    时间在无声煎熬中点滴流逝,姬怜璎的掌心已沁出黏腻冷汗。

    她用眼角余光锁定不远处哥哥的身影。

    果然,酒过三巡,姬惜琰对身后侍立的仆从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那侍从她再熟悉不过,此刻正手捧黑漆托盘,其上稳稳置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酒杯走向姬怀瑜。

    来了!

    侍从已行至姬怀瑜身侧,屈膝行礼:“仙君,此乃二少爷特意为您寻来的神仙酒,藏于地窖深处,醇香无比,请您品尝。”

    姬怀瑜的目光在那酒杯上一掠,并未立刻动作。他对于这些凡俗应酬,向来兴致缺缺。

    就在他伸手微抬,即将触及杯壁的瞬息——

    “哎呀!”一声惊呼自身侧响起。

    姬怜璎手肘“不慎”一歪,将自己面前满满一杯琥珀琼浆打翻在地,酒液泼洒,洇湿名贵地衣。

    她蹙起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对着一旁慌忙跪下收拾的侍从斥道:“蠢东西,这酒什么味儿,又涩又淡,也配摆在本小姐面前?”

    满座喧闹为之一静,所有视线都被这训斥吸引过来。

    姬怜璎却恍若未觉,她站起身,裙裾上华丽金线在灯下划过流丽弧光。她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侍从,反将目光投向姬怀瑜案前那杯翡翠玉盏。

    她凤眼一挑,唇边勾起一抹她惯有的笑意:“我瞧瞧,仙君喝的酒,莫非比我这儿的要好上许多?”

    说着,她径直走到姬怀瑜案前,在姬惜琰惊愕得几欲要跳起来的目光中,在那仆从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纤手一伸,理所当然地端起了那只翡翠酒杯。

    她不需去夺,只是拿。仿佛那本就为她准备。

    姬怀瑜抬眸,静静看着她。

    他那准备接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与她的交汇一瞬。

    他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以及那决绝之下,更深层的、无法掩饰的情绪。

    姬怜璎不等任何人反应,便仰起脖颈,将杯中那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液体裹挟一股奇异甜香,如一线烈火,灼过喉管,点燃五脏六腑。

    她将空杯顿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撞击。

    整个正厅,霎时陷入一片诡异死寂。

    姬惜琰的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姬芩的眉头紧紧蹙起,无奈地睨着自己这个愈发无法无天、我行我素的女儿。

    唯独姬怀瑜,他依旧静默地望着她。

    她因饮得太急而眼尾泛红,在镇定神色下唇角仍在轻轻颤抖。

    他缓缓地收回了那只停在半空的手,不动声色地拢于长袖之中。

    姬怀瑜在所有人都未曾留意到的间隙,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吐息,陈述了一个事实。

    “药。”

    一个字。

    姬怜璎心头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却只看到他目光撤回,低头看着自己佩剑上的剑穗,仿佛刚刚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再不看他一眼。

    筵席继续,然气氛已悄然变得微妙而紧绷。

    姬怜璎只觉浑身都烧了起来,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空虚热潮自小腹深处悍然窜起,迅速流窜至骨髓深处。

    药效发作了。

    她死死掐住掌心,藉着那尖锐痛楚,竭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在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筵席终是散了。

    宾客们陆续告辞,姬怜璎几乎是瞬间自椅中弹起,朝着主位上的母父草草一福,便头也不回地向厅外冲去。

    “这丫头……”姬芩望着她仓皇背影,低声埋怨。

    姬怀瑜静立原处,未动分毫。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抹仓促逃离的殷红身影,直至她消失在庭院深处曲折的阴影之后。

    他那双浅眸里,沉淀下无人能解的浓稠暗色。

    是在……护我么?

    这荒谬的念头再次滋生,如藤蔓缠绕上他的剑心,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掐灭。

    并非错觉。

    他对这类污秽之物感知敏锐。

    在那酒杯靠近的一瞬,他便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着足以令凡人情欲焚身的药力。

    而她竟尽数饮下了。

    他参不透。

    修真五载,他早已修得心向无上大道。

    可只要一面对她,所有苦修而来的定力,便顷刻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姬怀瑜任由微凉夜风拂动他宽大袖袍,最终仍是举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他想知道,她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