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失控
公主府的沉香静谧悠长,氤氲在夜色里,却驱不散赵珏眉宇间那抹凝沉的思量。 采薇悄步上前,为她卸去繁复的钗环,用浸了温润玫瑰露的软巾,一点点拭去她容颜上的脂粉,露出底下略显疲惫却依旧惊心的丽色。 当指尖无意擦过那微微红肿、甚至隐约能感到齿痕的下唇时,采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垂眸,更加轻柔地侍弄,心下却已明了——殿下今夜所见,定是那位中书令大人。 也只有沈大人敢在殿下的身上留下痕迹。 赵珏闭上眼,任由那点温湿抚过面颊,试图平息胸腔里那不寻常的悸动。 方才在值房里与沈复的纠缠,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扰得她心绪难平。 她竟然会为了那点的真,在那个光影晦暗的角落,在他混合着酒意的气息笼罩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她仰起脸,竟然主动吻上了他。 … 可冷静下来,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灼热的温度与轻微啃噬带来的麻痒,赵珏只觉得一阵心悸后的虚软与慌乱。 她竟真的失控了。 分明一切尽在掌握,怎偏在那一刻,因那几分看似不掺杂质的炽热,便骤然乱了步调。 这于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赵珏可以玩弄人心,可以纵情声色,但绝不能被任何情愫左右,乱了自已的判断。 如今,回想起来,他低语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透露着他对她的了解,对她过往某些细节的熟知,绝非寻常。 他在查她。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那看似被情欲驱使的步步紧逼,底下藏的究竟是男人纯粹的占有,还是别有所图的试探? 她必须弄清楚。 “采薇。” “奴婢在。”采薇立刻应声。 赵珏依旧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明日一早,传令下去,让紫衣卫分出一组人,给孤盯紧中书令沈复。他近日所有行踪,下了朝见了谁,去了何处,查阅了哪些卷宗,甚至府上来了什么客人,孤都要一清二楚。” “是,殿下。”采薇低声领命。 与此同时,沈复回到府邸时,夜已深沉,更漏声断。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晕黄的光照亮案几一角,窗外竹影摇曳,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衬得室内一片寂寥。 他行至案前,并未立刻坐下。官袍上似乎还沾染着宫中那场荒唐的气息—— 她唇齿间残余的酒香。 她动情时馥郁的体香。 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外惊心动魄的脚步声。 这些纷乱的感知碎片试图侵扰他的神思,却被他眸中渐起的冷意压下。他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在袖中收拢,旋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恢复成一贯的冷然姿态。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了书案上几页未压好的宣纸。 沈复的目光倏然定格—— 案几上摊开着关于顾平川旧案的卷宗。 是他命人暗查的零星笔录,以及沈尧从大理寺残卷中誊抄的片段。 风势微妙一旋,将更下面一页薄纸暴露出来。 那是…… 来自英国公府那日的紫檀木匣中,唯一存放的东西。 一份仵作验尸脉案副本。 事关,顾平川。 他修长的手指拾起那页泛黄的脉案,神色沉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凝肃。 字迹潦草却关键处朱笔勾勒,清晰地记载着:“…致命伤乃颈侧一极细锐器刺入,创口窄而深,直透咽喉,手法精准利落,非寻常盗匪或意外所能致…创口形状特异,似菱带弧,中空…疑为特制兵器所致。” 这般刁钻诡异的凶器,这般狠厉精准的手法……他问过沈尧,即便见多识广如他,也未曾听闻。 此后,他通过特殊渠道,自江湖秘阁“听雨阁”重金购得密报——方才知晓,那奇特凶器的形制与手法,正指向紫衣卫所使用的独门兵器影刺。 而紫衣卫,乃是昌平长公主赵珏直掌的亲卫。 证据虽非铁证,却如一道无声惊雷,精准地劈开迷雾,指向了赵珏。 她与顾平川之死,必有牵连。 沈复缓步踱至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心渐蹙。 今夜宣政殿上的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 北齐使臣姿态倨傲,言语间寸步不让,不仅强硬提请联姻,欲求娶昌平,更在陛下显露出踌躇之时,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陛下,我朝靖王殿下与昌平长公主原是旧识。此番诚心求娶,也是为续前缘。靖王殿下还特命外臣,为长公主备下一份旧礼。” 使臣随即躬身献上一只锦盒。 盒盖未启,众人皆不见其中何物,但沈复分明察觉—— 当“旧识”二字落地刹那,席间有赵珏派系的两位老臣神色顿显微妙。 旧识? 北齐靖王远在王庭,赵珏深居宫闱,这两人何时有的交集? 又是何种性质的“旧识”? 那锦盒中所谓的“旧礼” …… 究竟会是什么? ……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位长公主已窥得几分真容,此刻却蓦然惊觉,她周身缠绕的谜团,远比他所见的更为幽深复杂。 他曾厌恶她的张扬姿态,因为这与他恪守的克制,谨严的准则背道而驰。 可这份厌憎,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悄然变质的?他也想不明白。 或许就是从那次马车的意外纠缠,或许是在他病榻之上她的突然探访与挑衅,或许是华清池初遇那惊心动魄的一瞥,或许是黑暗聚文阁中她放肆的撩拨与掌控……或许是醉仙楼外,她处置那帮勋贵子弟时。 他坐在楼下马车里,车帘半卷,恰好能将二楼廊台的情形收入眼底。 赵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从容落下。 他听见她三言两语,似嘲似激,轻易挑得那几人气焰更盛、破绽尽露。 随即她只微微一抬手,候立左右的侍卫便悄无声息截断了所有人的去路。 她并未拔高声音,只侧过身,对着身旁侍从淡声吩咐。 廊间风起,拂动她鬓边碎发,她侧脸的线条在檐影切割下透出一种陌生的冷硬,“明日孤要在大理寺的案台上看见你们的罪己书。”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沈复忽然明白—— 她根本不是要论对错、辩是非,她是要拿准这些人最不敢见光的软肋,逼他们自己低头。 楼上那人仿佛瞬间褪尽了平日里流转的眼波与娇媚姿态,像一尊浸透寒意的冰雕,锋利且真实。 他怔在车中,骤然惊觉,她绝非世人口中那只知享乐的妖艳放荡的美人。 他越是想看清,就越是陷入更深的迷雾。 而心底的厌恶逐渐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是好奇,是想要撕开所有伪装看清真相的执念,是不解,是震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害怕承认的,明知是危险却无法自控的靠近欲望。 他曾看见她在宣政殿与工部老臣争论漕运之策,执笔勾画舆图时侧脸凝肃,杀伐之气尽显;转眼暮色中,却又见她于宫苑梨树下,弯腰拾起一朵残花,掌心轻抚的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梦。 他还听值守宫门的侍卫低声议论,说长公主每月十五必遣侍女往城外善堂送银送药,却严禁任何人声张;更有一次,他撞见一个小宫女躲在廊角哭泣,她并未出言安慰,只从袖中递出一方素帕,低声道,“眼泪擦干,就继续往前走。” 这些零碎片段,像水滴石穿,一点点渗入他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偏见。 直至他从一位退隐老臣口中,得知那段被刻意尘封的宫变血夜,年仅二十的赵珏曾执剑浴血,护持幼帝踏过丹陛。 沈复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所以为的荒诞公主,早在他还埋首经史子集时,就已劈开过一条血路。 这种认知,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狂滋生,不是温和的种子,而是带着刺的荆棘,缠绕得他心动也心痛。 …… 而今夜… 偏又撞见了她。 月光下,那双总是盛着骄纵或慵懒的眸子里,竟罕见地泄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与疲色。 那一刻,什么礼法规矩,什么朝堂立场,什么理智权衡,似乎都在那瞬间被一种更原始冲动压下。 他只想撕开她那层华丽而坚硬的伪装,触碰内里最真实的柔软。 所以他才会那般咄咄逼人,字字如刀,揭穿她的伤疤,道破她的困境。 他未料到她竟会直接将他拽入黑暗,以最激烈的方式回应。 更未料到,自己竟会纵容甚至迎合这场疯狂。 在那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值房里,他对她… 沈复抬手,用微凉的指腹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xue,试图驱散那不应存在的燥热与混乱。他眉心紧蹙,眸色沉郁。 他对赵珏,早已从最初的身体吸引,堕入更深、更危险的迷恋。 他渴望她的全部——不仅仅是秾丽皮囊,更是那层层伪装下真实的魂灵。 这份渴望令他惕然心惊。 他恐惧这种失控,恐惧这会摧毁他半生恪守的秩序与立场。 可今夜——理智的堤坝已然裂开缝隙。 曾经或可归咎于她的蓄意引诱,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自己竟是半推半就,甚至心甘情愿地踏入了这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