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
远洋
意大利北部的夜风带着橄榄叶的寒意。 米兰的医院廊灯泛白,一格一格往深处延伸。 席珩川站在ICU门外,隔着透明的观察窗,看见床上那人被细密的管线围拢。 老太太的白发像翻扬的云,静静铺在枕头边,苍白的皮肤上还留着昨晚做雾化疗的细小水珠。 陪护的老家政看见他,红着眼冲过来,连连比划:“你终于来了,Signora等你……昨天还念叨你小时候偷摘院子里青无花果……” 席珩川垂眼,鼻腔里一阵酸,硬生生地按下去。他点点头,把外套交给对方,换上一次性的蓝色鞋套和隔离袍,走进去。 机器滴答,像一只隐忍的时钟。 老太太合着眼,胸口起伏微弱。 席珩川在床旁坐下,掌心贴过去,指尖触到那点不安分的小小体温。 他很少在谁面前这样慢。他俯身,轻声:“Nonna(外婆),我回来了。” 老太太像是隔了很久才从深水里游回来,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睛半开不开。 她费力地转动眼球,终于在空气里捕到那个熟悉的轮廓。 瘦了些,眉骨抹了锋利的阴影,可眼底仍旧有她熟悉的那点硬劲儿。 她想笑,氧气面罩下的唇角动了一动。 席珩川把那点笑意小心地接住。他的嗓音极轻:“我来了。您别怕。” 护士递来纸笔,说老太太苏醒片刻的时间很短,可能无法长谈。 席珩川接过,想起她写字的习惯:笔很轻,字很净。 他拿起她枕边的那支细杆笔,贴着她掌心,让她握住。 老太太的手指发抖,像一根细线在风里。她写了三个字母,歪歪斜斜:“H-A-P”。 席珩川愣了愣,低头贴近。老太太的眼里映出他的脸。她想说“happy”,面罩里的呼吸声把音节切碎,她只好用目光把意思推给他:要快乐。 他喉结滚了一下,点头,又像是许了一个谁都听得见的誓:“我记住了。” 门外走廊,席母夹着高跟鞋的声响,清冷地穿过夏日的气味。 她面上妆容淡,眼角挑着锐利的弧,像一只收敛爪子的鸟。 她对医生点头,寒暄三句,再看向里面那个背影,眉心轻轻一拧。 “你外婆年岁大了,拖不起。”她的声音压得很稳,“该签的手术同意书,我已经……” “我来签。”席珩川没有看她,打断。 席母的唇动了动,终是止住:“你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席珩川转身,目光平直地落在她脸上:“在你眼里,我该做什么从来不重要。你更在意谁站在‘该’的那条线内。”他顿了顿,“但今天这份签名,是我给Nonna的,不是给你们的家谱。” 席母神色一僵,刚要回话,重症监护室的监护仪“滴”地拉长了一声。 两人齐齐看过去——老太太的指尖轻轻抬了一下。 席母目光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冷意裹住。她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侧身让开:“签吧。” 签字时,席珩川的手很稳。 笔划落纸时,落下一个简洁、干净、没有任何犹疑的名字。旁边的主治点头,吩咐护理组核对。 席母看着那一行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另一个黄昏。 少年在意大利的寄宿学校里,因为在课堂上顶撞老师被叫家长。 她赶到时,他背脊挺直,眼神冷,衣领扣得一丝不苟。 像一把刚磨出的刀,光隐在鞘里,却逼得人不敢逼近。 那时,她没有看见他的手指在课桌下悄悄用力捏着自己。她也没有看见,他熬夜给外婆翻译药单到凌晨的泛红眼尾。 …… 两日后。 监护仪上的曲线先是迟疑地抖了两下,随后像一条筋疲力尽的小鱼,慢慢伏平。 呼吸机的气囊再鼓起一次,便不再起伏。 护士低声唤了两句“Signora”,又用最轻的力气按在颈侧,目光与主治对上……那是一种训练过的沉静,专为宣告终点而练就的沉静。 时间被医生写在病程记录上:十八点四十二分。 席珩川站在床尾,没有立刻靠近。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慢一点”,他便真的慢了。 慢慢走过去,慢慢俯身,把外婆的手从被褥里捧出来。 那只手已不再回握,指节像干净的贝壳,凉、轻,失去分量。 他把那枚戒指轻轻转正,让刻痕朝上;又把被角理成早年老屋里他熟悉的折线。 从枕下出一指,向外斜折,像一只温顺的船帆。 席母站在一旁,拿纸巾按了按眼角:“去太平间之前,我陪你办手续。” 他说“好”,声音浅得如同是从胸腔某个空腔里退出来。 等到护士用白布盖住面容,他伸手,按住了布的一角,指腹在那层布上停了片刻,像是在抚一条将远去的水面。 送下去的时候,长廊在脚下延伸得比平日更长。 电梯门合上,光一层层向上退去,电梯镜面里映出他们三个人……他、席母、老家政。 每一张脸都似被水稀释过的影。 手续并不复杂,签名、核对、约定告别时间。 外面的暮色已深,席母说:“今晚回酒店歇一晚,明早再来。” 他摇头,说:“我想留在医院。”她看了他很久,终究只是点了点头,把水瓶放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