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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天上挂了好几天,雨水从宫殿的屋檐倾泻而下,沿着雕花的兽头石槽涌进露天回廊。朱槿与九重葛的枝叶被水压弯,在湿风里打着卷,莲池被溅得满是涟漪,睡莲湿漉漉地贴在池面。 檐角的鎏金浮雕闪着潮湿的光,层叠的红瓦在雨后蒸气里泛出深褐色的雾。红的、绿的,这座宫殿掩映在茂密的绿叶中总是醒目的,琉璃瓦被洗得透亮,偶有几朵被打落的扶桑花夹在缝中,更添鲜艳。 暴雨的天气阻挡了一切,人们似乎只能在这场雨里停止。 莉莉对夜叉家的宫殿熟悉了不少,她开始能分辨出哪些走廊是通往花园的,哪些通向偏殿或饭厅。她喜欢沿着露天回廊走,一边提着裙摆,一边躲着屋檐滴落的雨水。走廊的砖石因年久而被磨得圆滑,赤脚踩上去有股凉意,偶尔能看见青苔沿着缝隙生长。 她注意到宫殿的布局极不对称,有些回廊忽然拐入内庭,又通向一片开阔的石台,但最终都会拐回来——当然这些偏僻的小路都是塞缪尔带她去的。 她还知道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粗壮柱子并不是金子做的,里面都是木头,甚至柱身的金色都不来自金粉,而是一种叫做金相花的植物做成的颜料。 据说来自落日地。 “这里怎么跟龙船似的?外面看着是铁壳子结果全是木头装的。”当塞缪尔敲响柱子却没迎来想象中的声音时,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的塞缪尔大人难道是准备做侠盗?到底有谁会去别人家里做客时打量每一块砖?” 该隐把白瓷茶杯放在一边,杯盖和杯体碰撞发出脆响。 “那我们的该隐大人呢?”塞缪尔说着往嘴里扔了一块椰糕,“难道是在为做母亲做准备?” “如果这是你对我注重家庭的评价,那我欣然接受”,该隐搂了搂怀里的莉莉,“毕竟我以后会是所有人的家长。” 塞缪尔一下夸张地闭起眼,把头瞥向真奈:“真不知道谁会把这种孩子当新娘。” 空气里有一股热气在慢慢升腾,像是要驱散连日的阴湿。莉莉抬头一看——那一瞬间,窗外的雾气竟被一束阳光撕开了。 宫殿的屋檐上,水珠还在一滴滴往下坠,远处的莲池泛出薄薄的蒸汽。 潮湿的墙壁开始反出淡淡的光,金相花的柱身闪着一层暖色,空气里有槟榔叶与焚香混合的气味。 亚伯一下站起来,他看着窗外瞬间占领天空的太阳,眼神闪烁:“已经入夏了,暴食之地终于要展示它最迷人的一面了。” 几个仆人聚在一起兴奋地看着太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像是有一件期待的事要发生。 管家急匆匆地跑来,一路跑还不忘看一眼太阳,他穿着一条崭新的绊尾幔,鲜艳的花纹从他腿间穿过,就像他奔跑时的风。 “大人们,今天是夏天的第一个太阳日,新娘市场可以开市了!” 外面的街巷升温,远处的一片广场正搭起一座座藤蔓织成的高台,成百上千的花环在阳光下层叠闪耀,仿佛整座城市都开成了一朵花。 等莉莉四人到达时已是中午,太阳把暴雨的痕迹烤干,只留下些许蒸腾在空气中。 他们从轿子上下来,那几乎就是一种扛着沙发的出行方式,和王城里扛着车厢跑的轿子完全不同。 莉莉刚一落地就闻到浓烈的果香,她仿佛可以看到炸开肚的青芒和美人蕉。 周围是层层叠叠的花串,这是暴食雨林独特的插花方式,她从没见过。花不是安分地待在瓶子或篮子里,更像是一圈一圈的花环,远看像鲜花做的蛋糕,近看他们一点也不顾花本身的意思,而是直接把它们当成毛线织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规整、死板、又华丽。 有些粗暴,甚至有些浪费,但在暴食之地这样植物繁多的地方也不意外。 “这样随便一件就要上千朵。” 亚伯顶着眼镜看着面前由密密麻麻的花朵拼成的一座吊灯,眼里满是惊奇。 “他们也太不把花……当花了。” 塞缪尔看到面前已经完全失去花样的工艺品挠着头说道。 “噢!几位大人,您可来了!” 迎上来的是赛厄洛斯,两边是跟他一比一定制笑脸的阿拉托萨和他的夫人米娅,再远点是被一张娇俏脸靠在肩膀的向他们投来笑容的亚当。 “刚刚我差点儿又有一位新娘了,幸亏我的弟弟阿拉托萨提醒了我,我现在可是有一位美丽夫人的男人。”赛厄洛斯开着玩笑,语气里带着节日的喜悦。 莉莉向两边看了看,发现一排排少女坐在编花的地毯上,头上插着不同的花,脚踝上套着铃。她们的脸被抹上金粉,低着头,表情一致——柔顺、干净、毫无防备。 “每年夏天第一个出太阳的日子,所有成熟的少女都要被带出来,让家族为她们寻找‘幸福的归宿’。”赛厄洛斯自豪地说,“暴食雨林是被太阳赐福的地方,传说中以前的太阳神到了婚配的年纪,他让光从天空落下,指认了那些要被他带走的新娘。” “那些?”莉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噢是的”,赛厄洛斯堆砌的笑容转过来,“莉莉大人,在暴食雨林,我们通常不会只有一位妻子,太阳神当然也一样。” “当然”,他又转回去看着米娅,“我们也擅长尊重别的家族的传统,尤其是我这样对妻子忠诚的男人。” 米娅轻微皱起眉又马上抻开。 “总之,像我这样只娶一位妻子的人在暴食地——我可没见过!”赛厄洛斯说着用力在米娅脸上亲了一口,“尤其是我的弟弟!哈哈哈哈哈,阿拉托萨,他已经有十五个老婆,却在今天仍然来到了这里!” 赛厄洛斯大笑着,阿拉托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哈哈,我只是凑个热闹,看其他人参与一下。” 莉莉皱了皱眉,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她们头上的花有不同的寓意吗?” “当然!你非常聪明,莉莉大人”,赛厄洛斯热情地解释起来,“插在脑袋上不同的花代表了不同的性格,也可以说是作用:九重葛适合娶回去管孩子,这可是非常热门的花女;鸡蛋花代表勤劳,cao持家务的好手;扶桑花热情大方,谁的家里都需要一朵扶桑招待客人,至于姜花嘛……” 赛厄洛斯脸罕见地红了一下,不自然地咳嗽两声。 “姜花懂生活乐趣,任何人都需要把日子过得开心!”阿拉托萨连忙补充。 “噢对!对对!是的!情趣!”赛厄洛斯冲阿拉托萨挑了挑眉。 “噢是的”,亚当故意看了米娅一眼,“我之前就碰到了一位簪姜花的女士,那位女士非常有趣。” “是谁呀?”安洁莉娜卡撒娇在他胳膊上扭了几下。 米娅的白了又红,像急速开败的扶桑花。 “那姜花女一定读了不少书。” 莉莉似懂非懂。 他们穿过人群时,阳光反射在金器上,炫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那一排排和花串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的少女看起来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人群在她们之间游走,几乎每个男人身旁都挂着个挽着胳膊的女人,两人并肩行走,指指点点。有人蹲下捏开女孩的嘴,查看她们的牙齿;有人弯腰拎起女孩的头发边看边闻;还有人一手按在女孩的胸脯上,另一只手比划着讲价。 “他们在挑什么?”莉莉觉得有些奇怪。 “检查身体呗!就跟买猪仔一样!”塞缪尔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一路想着真奈该戴什么花。 “哈哈哈哈哈,塞缪尔大人总是这样一阵见血!不错,这些都是老买家了,卖家的嘴里可不一定有真话!”赛厄洛斯说着搂上了米娅的肩膀,“所以他们还带上了自己的夫人,女人总是懂些,没有夫人的他们还会雇个临时夫人。这些临时夫人除了帮他们选新娘,还会教那些第一次做新娘的女孩怎么做好新娘。” “临时夫人也是暴食雨林的一大特色,我听说有不少外地的旅客专门过来体验。”亚伯看出了莉莉的疑惑贴心地给她解释。 “不错……” 赛厄洛斯话说到一半被莉莉打断:“那些旅客离开后,这些新娘怎么办呢?” “噢,她们以后也会做临时夫人,这可以让她们的家庭增加不少收入。” 赛厄洛斯话音刚落,莉莉就问道:“这就像在卖孩子。” “莉莉。”亚当轻微喝止。 “没事,没事”,赛厄洛斯堆着笑容,“莉莉大人说得没错,这本来就是个市场。不过呀,莉莉大人,你想想,女士结婚不是本来就要男士提供礼金吗?而且还是交到女士父母手里,新娘市场不过是把这个步骤公开、透明地展现出来了呀!” “至少这里还保留了交易的礼貌。” 该隐低声说。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只像在陈述事实:“也不会有逃婚的情况。” 莉莉转过头,看见一个母亲把女儿推到地毯上,自己低下头对买家作揖。那孩子还抱着布偶,木然地望着远处。 “那孩子也太小了!”莉莉指着她说。 “噢!您大可放心,被送到这里来的新娘绝对都是成熟了的,吝啬的男士们可不愿替她们的父母多养一天女儿!” “是的是的”,阿拉托萨帮腔道,“我作为这里的负责人可以自豪地说绝对不会有这样扰乱市场的行为!” “但是她看起来还不适合做母亲……”莉莉的声音小了下去,她记得就算是月之夜,成熟的女孩也得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参加。 “我们非常尊重自然的天性!就像树叶落了要开花,花落下了要结果!”赛厄洛斯丝毫没受影响,“说实在的,十八岁的新娘在我们这都算太老了,如果每个姑娘都要去上学再结婚,那我们的孩子由谁生?谁来让我们成熟的小伙马上就能做父亲?” “像我的哥哥结婚就太晚了——” 赛厄洛斯瞪了阿拉托萨一眼,阿拉托萨像是想起什么立马闭嘴,然后悄悄看了一眼米娅。 米娅看起来又羞又恼,但她只是低着头听着赛厄洛斯说些讨好的话。 “她还小,不会顶嘴,也不会挑食。” 女人谄媚地搭着女儿的双肩。 “他妈的!”男人扬起手就要打过去,“可她也不会生孩子!” “先生“,阿拉托萨拦住他的手,”有话好好说。“ “治安总长大人”,男人立马变了一副嘴脸,他指着那个抱着玩偶的女孩,“不是我要闹事,是我半年前买了这个新娘,夫妻生活也正常,但是她至今都没怀上孕,还从来没见她从屁股上流过血!” “他妈的,还是九重葛,呸!”男人又转过头愤怒地骂着母女二人。 阿拉托萨看着地毯上的母女二人:“那您想怎么处理?” “先生,先生,她来过月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您再接回去养养就熟了……” “呸!我还替你养女儿!熟之前本该就你们父母出钱!” “停停停——”阿拉托萨又拦住男人的拳头,“你们——”,他指着母女俩,“以后不得进入这个市场,滚出去!” “别——求您,我的女儿被拆封了还怎么卖得出去?她以后只能去做临时夫人了……” 阿拉托萨不顾女人地哭喊任由下属把她两人架了出去。 莉莉看到被赶到门口的母亲正哭着打骂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的表情,她只在龙渊的地下室里见过。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细看,很快新一轮的热闹就把那对母女的哭声淹没。几个少女被抬在轿子上,她们看起来格外幼小,脸上带着新鲜的粉痕,嘴角被涂出微笑的弧度,像是被人精心摆放的瓷偶。 莉莉的眼神最先被吸引,最后脚尖也带着身下的影子移动,所有人都忘了刚才的混乱。 “看起来像是祭典。”亚伯声音很轻。 “或者拍卖会。”塞缪尔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