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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野

    

予野



    三日行程,车马辗转。我这一路上被当作祖宗供着,吃的是时鲜佳肴,睡的是宽阔软榻,新裁的衣裳一件接一件地换,起身落座,都有人低声伺候。

    差点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我忘不了杨耀祖的诅咒。

    在娘家,杨耀祖总爱扯着我衣领,逼我直面他丑恶的嘴脸,阴狠的声音伴随着口臭:“城里人吃人,专拣少女吃。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让爹把你送进城去!剁碎了,熬成羹,一口一口,吃得不剩!”

    如今,我真进了城。餐餐山珍海味,香气扑鼻而来,我的胃一阵抽动,又馋,又恶心,生怕它们是人做的。这么些好东西,会不会我的最后一餐?像耀祖说过的,猪都是养肥了再斩的。

    我没法多吃,又舍不得这从未见过的美味,浪费一丝一毫都是罪过,更何况,万一下一顿就没了呢?我悄悄用手帕包了一个菜包,藏进袖子里,干的硬的,也好过空着肚子去地府。

    马车辘辘前行,窗外景致流转。我觑见予国师靠着车壁,双眸轻阖,呼吸匀长,似是睡熟了。

    我悄悄掏出包子,低头小口地咬。rou香混着冷硬的面皮,在我口中仍是美味。

    “就这么饿?”

    清凌凌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惊得我浑身一僵,那口冷包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头。我抬眼,正对上予国师不知何时已睁开的眸子。

    我噎着,下意识把包子往身后藏。

    她探手过来,将那残包拈了过去,腕子一扬,那包子便从车窗飞了出去,滚入路边的尘土里。

    “你现在是予府的人,是我带回去的。”她取过一方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碰到脏东西似的,“行事举止,便不可再有这等乞丐做派。平白辱没自己,也折损我颜面。”

    我的心像被扔在泥泞里的包子,闷闷地沉下去,脸上火辣辣地烧。心知耻辱,还是忍不住替包子心疼。

    “听着,”国师的声音惊得我清醒,“入了予府,只要不行伤天害理、背主忘义之事,你想做什么,底下人自会应你。想吃,便吃最新鲜热腾的。明白了吗?”

    我僵硬地点头,喉咙里那团冷硬混着酸涩,生生咽了下去。这滋味,比在娘家挨饿时更苦百倍。

    不多时,马车在一处客栈前停下。予国师在车上歇息,只留姑姑陪我用膳。

    桌上摆满甜咸点心,有我最钟爱小笼包。这道菜,从前在家里,只能是耀祖吃的。

    他是嫡子,爹指望他光宗耀祖,rou食理当尽数滋养他的筋骨与才智。而我,一个偏房所出的女儿,命里刻着“不配”二字。不配穿新衣,不配识文断字,不配沾那金贵的荤腥。能分得了rou渣子rou汤,已是额外开恩。

    我能知晓小笼包的美味,是冒着毒打,偷吃得来的。那一口咽下去,连香都带着惧意。不敢想,有朝一日,我也能心安理得地坐着,吃一笼原本不属于我的小笼包。

    “姑娘,请用。”姑姑布完菜,退到一旁。

    我深吸口气,学着小娘曾有的淑女姿态,拿起筷子慢慢夹,细嚼慢咽,不发出一丝咀嚼的声响。

    姑姑偶尔会低声提点一句:“姑娘,那是公筷。”“汤羹需用勺,慢些饮。”“盘中最后一块点心,不宜取尽。”“女子用餐,碗盏不宜高举过胸。”

    我一一记下,笨拙地成为大家闺秀,将属于山野和饥馑的习惯,一点点磨去。

    马车停驻时,我下意识睁眼。视线发虚,我揉了揉眼睛,又眨了两下,惊觉这不是梦。

    朱门高耸,两侧白墙直入云霄。阁楼的飞檐斗拱,掩映在奇花古木之间,偶有白鹤衔霞而过,如云雾仙境。

    原来世上真有传说中的天庭,天庭住着天上人。

    姑姑引我穿过九曲回廊,最后停在一处临水轩馆前,竹帘低垂,帘后隐约有个人影。

    “少爷。”姑姑对着竹帘柔声禀报,“国师回京了,这边是她带回来的姑娘,往后,便是您的师妹了。”

    里头静了片刻,男声随着脚步愈发大声,“国师真是闲,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带。”

    竹帘“唰”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

    我站得近,帘子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掀起。我惶然抬头,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

    少年愣住了,瞳孔微张,将我上下一扫,那点讶异化作更深的讥诮。

    “嗤。”他嘴角一撇,他的愣神仿佛是我的错觉,“国师的眼光何时这般差了。”他撇下这句,撂下帘子转身就走,衣袂带起一阵冷风,吹得我脸颊发凉。

    姑姑拍了拍我的肩,“姑娘别往心里去。少爷就是这脾气,对谁都这样。日子久了便好。”

    姑姑领我去了住处。推开一扇雕花木门,里头是极其敞亮的屋子,得知竟是我的所属,我顿时僵在门槛外。

    “姑姑,这房间真好,我还和谁一块住呀。”我声音干涩。

    姑姑回头看我,眼神略带怜悯,“姑娘说笑了,府里不缺屋子。这闺房,是您一个人。”

    我走进去,脚步轻得不敢用力,生怕踩碎了这场梦。从小到大,我偏房三口人挤在漏雨的屋舍。后来小娘疯了,只愿睡在地上,我和meimei得以在床上舒适些。

    其实也没多舒适,meimei睡相不好,经常踢被子,把我挤到床边——

    “姑娘。”姑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力道,“您既是国师的徒弟,虽是女娃,不必像男儿那般习武吃苦,可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眼里得有活。”

    我转过身,听她细细吩咐。

    “在这府里,记住两条。在下人面前,多说话,少办事。在少爷面前,少说话,多办事。”

    她看着我,目光似能穿透我单薄的衣衫,看见内里战战兢兢的求生欲。

    “你讨好了予野少爷,便是讨好了国师。这府里,终归是少爷最紧要。”

    予野。原来他叫予野,怪不得性子那么野。

    我茫然地点头,心里乱糟糟的。讨好……如何讨好?像从前讨好爹,讨好主母,讨好耀祖那样吗?可他们从未让我吃饱过一顿饭。

    姑姑交代完琐事,便退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好累,我看着粉色大床,松懈迈步,将自己交付给这片温暖。

    我有了单独的屋子,不必与厌人同吃同睡同住。成了国师的徒弟,哪怕是名义上的,只要我能留在这里,小心翼翼、审时度势地活下去……

    是不是,就真的能逃过被吃的命运?

    我不知道。我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野草,根须还带着乡村的土气,却被安置在这名贵的瓷盆里,往哪处扎根都是错,我真的能活过并不属于我的季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