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兩個舊人
第十八章 兩個舊人
春日陽光明媚,算是勤政的大昱王很快就結束早朝,不過才到辰時,街頭小販已備好攤子,店家們也都打開大門,準備好開店營業。 石板路細碎地回響著馬蹄,車門緊閉,都已出宮門許久,車上兩人仍是安靜無聲。 今日,是謝晴在陳宛兒協助他逃離溯王府後,與蕭溯第一次見面。謝晴之前不曾如今日這般,與他如此靠近且平靜的坐在對面,讓他能仔細看看蕭溯的長相。 蕭溯有面孔極為冷峻,卻並非刻意冷漠,而是那種——天性自持,不習慣向人袒露情緒的淡漠之冷。雙眼細長微垂,眼神沉靜卻藏著不易察覺的寒意,彷彿從不以外物為念,卻在無聲中觀遍眾生虛實。他唇形偏薄,五官線條分明,少笑、少言、少怒,但若真發怒,只需一眼,便能讓人噤聲低首。 他也是那種讓人第一眼無法移開、第二眼不敢直視的沉靜之美。 謝晴心中嘆了一口氣,若非他們中間夾著血海深仇,或許他真的會喜歡這樣的美男子,可惜了。 他靠著窗欞,指節輕搭車框,像是在數街角一棵棵冒著新芽的杏花樹;蕭溯坐在對面,肩上的披風未卸,衣襟間還帶著專屬於他的薰香沉夢的味道。 沉默綿長,直到車輪碾過一處坑坎,小桌上的茶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兩人的沈默。 蕭溯先開口:「我母后之事……是我錯怪了你。」他凝視謝晴,眉頭深鎖,眼神全是愧疚的說:「我查清了,那日的證據是有人刻意為之,要挑撥你我之間的感情。我——」他頓了頓,像是在吞一口難以下咽的銳石,「我想與你,重修舊好,也希望能補償於你。」 謝晴沒有看他,只淡淡一笑,那笑意像霜落在刀鋒上。「殿下,錯在何處,而且很多事這不是幾句‘誤會’就能抹平。」謝晴整了整衣服下襬:「你要的舊好,也早隨謝鳳晴這三個字一並葬了。現在的我,是謝晴。」 蕭溯的手在膝上攥緊,指背泛白。他緩了一口氣,像是努力把聲音壓回平穩:「我承認我這句道歉遲了,也承認我那時在床上失了分寸。可我那時一直以為是你——」他看向謝晴,「設計刺殺母后、選擇通敵叛國。你在霍蘭達刺我的那一劍,更是讓我的仇恨沖昏了頭。」 「你母后跟蘇時和腌雜事在你父王知曉時,他便不會放過我謝家,雖然我父母枉死在你們皇家醜聞報復下,但他還用我全部謝家上下及謝家軍性命要脅,逼我ㄧ人前往北境,聯絡曾經大昱的質子勃爾赤,協助駙馬奪權。」謝晴道,語氣平直,卻每個字都像冰錐落在蕭溯心上。 「我這鎮國公之位後來是怎麼來的,你說呢?」謝晴眼神有點怒意,但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只是轉頭看向車窗外。 車廂又靜了下去。外頭的風捲動車窗布簾邊角,微風輕拂,但此時的蕭溯只覺寒冷。他終於伸手,指尖觸到謝晴的手腕,溫度隔著脈搏傳來,他聲音不自覺地急促:「晴,我可以補償。我可以把所有欠你的——」 「殿下。」謝晴收回手,像收回一柄見血的短刃,「我知道你什麼都給得起,但唯獨給不起那個你所謂的從前。」 那一瞬,蕭溯的眼底像有火苗一下子竄起又被冷雨澆滅。他胸口一起一落,將來不及理順的情緒生生壓斷,下一句話裡帶著幾分失措:「你就這麼恨我?」 謝晴望著他,沉默片刻,咬牙切齒的道:「殿下,你可是兩次幾乎快要殺了我。你我之間,是無法善終的!」 語氣太冷,冷得像月光落在井口,凍得人心口發緊。蕭溯忽然近身,像是被什麼猛力推著,指尖扣住謝晴的下頜。他目光灼灼,呼吸灼熱,下一刻不由分說俯身—— 唇上是一陣冷冽的痛意,帶著他一貫的強勢與焦灼。謝晴微怔,那一息間,舊時的影像像碎玻璃飛濺:血色的榻帳、夜半的鐵鍊聲響、被狠狠傷害的身體與絕望無助。胸腔裡有什麼轟然倒塌,他的眼神瞬間寒到極處。 啪—— 清脆的一聲在狹窄車廂裡炸開。蕭溯整個人被那掌力扯回理智,面側偏去,頰上迅速浮起一道血紅的掌痕。 謝晴抹了抹被親破的唇角,指腹沾著一抹紅。他垂眼,看那點血猶如落在白瓷上的一筆戾色,聲音冰冷、清楚:「蕭家殺我父我母還栽贓陷害我,這血債尚在,你問我要以何名義跟你重修舊好?」 這句話像刀,無處可避。蕭溯怔在原處,喉結滾動,半天才擠出一句啞聲:「對不起——」 「雖然我父母的死不是你親手所為,卻是你姓蕭的皇室一家人。」謝晴抬眸,目光直直看進他眼底,「你覺得我又有什麼立場或是什麼身分地位,要求三殿下您…來補償我呢?」 車外忽有馬哨的短促呼嘯,像提醒兩人已逼近鎮國公府的府邸。車伕放慢了速度,車輪壓過青石縫,哧啦作響。蕭溯坐直身子,胸腔起伏仍未平息。他看著謝晴,那雙眼裡裹著倔強的冷與自持,仿佛所有溫軟都被他的話和那一巴掌塵封。 他忽地苦笑,笑意裡盡是自嘲:「我以為我來與你低聲下氣求饒,你便會原諒我。」他垂下眼,握住車門的手背青筋突起,「如今才知道,我面前的,是一個再也打不開的門。」 車身一晃,停了。車門外傳來車伕的通稟:「國公爺,到了。」謝晴沒有動,他望著蕭溯,神色淡淡:「殿下,請回,不送。」 那聲「不送」兩字及行禮周到得毫無破綻,連情緒都被壁起在禮數之外。蕭溯沉沉看他一眼,終於推門下車。 他下了馬車後沒有回頭,沿著長街一步一步走遠。披風被風掀起,像一尾矢志不回的暗影,朝溯王府的方向沉默而行。 謝晴看著蕭溯的背影,她想,謝鳳晴的家人枉死,雖然自己與他們並不認識,但是她藉著他的身體繼續活下去,再怎麼陌生的關係,也該知道殺親之仇,不共戴天。 謝晴隔著簾縫看了他漸漸走遠便垂下簾子。車內重又重回寧靜。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而後指尖摸到唇角的刺痛,那是一道細小卻不能忽視的提醒: 好馬不吃回頭草,霸道總裁不能愛上我啊! 這種屬於皇室成員的霸道蠻橫,真的是謝晴他吃不下的情人特質。早些切斷蕭溯的妄想也好。 殊不知,這一切只是謝晴單方面所想。 他忽略了蕭溯與謝鳳晴有年少的同窗之誼、青年時的同袍之義還有成年後、兩年同床共枕的情感牽絆。就算蕭溯知道在業京還有一個江湖人士、也就是現在鎮國公府的師爺君不聞,他也願意讓他存在於他與謝鳳晴兩人之間。 這對於一個天生便是高人一等的皇室子弟而言,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鎮國公府 院中銀桂,在春色裡垂著一串串淡白的花。 鎮國公府的後院裡,院中石桌上擺著早飯,卓翰與陳飛、陳宛兒與蘇婷四人正歡鬧的用餐。穿過中廊的謝晴見他們如此開心,也不禁露出微笑,看著眼前四位小恩人,也是覺得生活也不過如此,能和朋友一起吃飯聊天,打打鬧鬧,也是一種幸福。 「哇!趁我去上早朝,你們四人在我這邊吃香喝辣的,對的起我嗎?」謝晴向那四人走去,他們緊張的立刻停下筷子,對著謝晴行禮。 性情開朗健談的卓翰快速吞下口中的饅頭,跟謝晴打小報告:「國公爺,您評評理,昨天陳飛在演武場上輸我一招,說好今日晨食的rou塊就是我的,結果宛兒她竟然把rou夾回去給陳飛,還說我胖!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陳宛兒還是一貫端莊優雅的樣子,她將卓翰重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確實胖了,但,也長高了一些,你都已經二十三歲了,陳飛才十九,還在長身體的年紀,該吃rou的是他。」 陳飛在旁邊忍笑,陳宛兒是他同母異父的jiejie當然向著他。他這姊姊可是出了名的護短。 他們倆是謝府的家生子,母親是前國公夫人蘇大夫人的陪嫁嬤嬤。蘇夫人唸在陳母年輕喪夫,又帶著宛兒一個女兒,便把她指給謝國公府的一位護院,婚後二人生活也是美滿。於是兩人結婚兩年後生下陳飛。 他們倆姐弟雖然從小被護院父親送入暗衛營訓練,但是鎮國公謝令遠對他們多有關照。在家主特別關愛下,難免有人心生不滿。 那年他十二歲,仍然又瘦又小,大他兩歲的陳宛兒天資聰穎,已能使出完美的刺殺術。在一場訓練擂台賽中,陳宛兒險勝高她一個頭、能力最強的莫懷生。賽後他心懷恨意,不斷的在陳宛兒及陳飛的武器上或是任務中使絆子。最後一次、也是徹底惹毛陳宛兒的一次,就是他們參與暗衛最終考核任務中,莫懷生差點害死陳飛。 陳宛兒不單是砍了他ㄧ臂,更是將那些以莫懷生為首的一小隊人全挑戰了一遍。雖然一個女子挑戰八個比她高、身材精壯的暗衛好手相當吃力,但那些人也沒討到便宜。 此事鬧得極大,謝令遠親自主持懲戒,他無法接受會對自己人下手的莫懷生,當場斬殺於所有暗衛面前,告知眾人,絕不能把刀指向自己人。 謝令遠原諒了陳宛兒,但也罰了十鞭,畢竟她還是斬斷了莫懷生的ㄧ臂、斷了其他三人腿骨。 早飯就在眾人吵吵鬧鬧歡樂氣氛下結束。謝晴走回書房,喚來陳宛兒及蘇婷,吩咐她們備一些時下小姑娘們喜愛的東西,送去給阿梨玩玩。 蘇婷有些感傷,因為阿梨跟她同個年紀,但她卻遭遇如此不幸事件,心中多少有些忿忿不平。 當蘇婷拉著陳宛兒去街上逛逛時,她瞧見蜜餞、糖人、皮影戲偶、桃花糕、杏仁糕、梅花酥…只要是好的,全部都買了一輪。 陳宛兒也是默默在旁付錢,對於阿梨的遭遇,同為女子,更是恨不得立即殺了那幾個禽獸不如的男人。 在書房內的謝晴處理完軍營中的報告書信,分類出目前他還不是很了解的部分,打算找時間去趟軍營,找他的副將宋知白好好請教一番。 遠處有腳步聲進院,穩而熟悉。門被推開一線,微風帶著冷竹的香直闖進來。來人負手而立,沉聲一喟:「國公。」是君不聞。 空氣裡氤氳著淡淡竹香。謝晴坐在書案後,手裡正要將書信收進木盒中。 君不聞今日一襲墨衣,長身玉立,面容清峻如玉,眉眼凌厲而沉靜,神情間卻掩不住低落憂鬱,應該是阿梨的事情讓他心煩了。 「去見完何忠元了?他怎麼說?案子有進展了?」 君不聞沒有回答。 他ㄧ進門就發現謝晴唇上傷口,本就壓抑的心境瞬間攪亂。目光掃過謝晴臉龐,忽又定格在他微紅的唇角。他手指撫上那破裂了一道小口,沾著已乾涸的血痕,明顯是被人強行奪吻的印記。 君不聞胸口一緊,情緒在瞬間被妒火點燃。指尖不由自主攥緊,掌心傳來細微的刺痛。他壓低嗓音,卻仍壓不住暗湧:「這是誰留下的?蕭溯找你了?」 謝晴怔了怔,隨即側過臉,淡淡一笑:「一個不重要的人。」 「不重要?」君不聞驟然上前,一把扣住謝晴的手腕,力道重得讓青筋浮起。他俯下身,眼神直逼人心,「謝子霽,在我眼裡,這比什麼都重要!」 謝晴忽然一愣,謝子霽?對了,是謝鳳晴的表字,在清風別院卷宗中看過。 謝晴看他情緒不對,很怕他突然又像之前一樣,把他壓在房裡三天三夜。 「君樓主,你若是為了要討論案情而來,我們就坐下好好聊吧?那人真的不重要。」謝晴手握著君不聞還放在他唇上的手,尷尬的笑道:「好嗎?」 「我該說好?」君不聞幾乎被這句話徹底點燃。多年來壓抑的情感翻湧而上,他忽然將謝晴猛地按在書案上。筆墨傾灑,黑色墨跡暈開在白紙上,像潰散的心緒。 「謝晴,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與你相愛、且有肌膚之親的人!」君不聞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帶著烈火焚身。他的唇驟然壓下,帶著無可遏抑的霸道與醋意。他想把那人留在他唇上的氣味,全部都變成是他的! 謝晴眼底氤氳,但沒有推開他。有一瞬,他的腦海裡浮現方才馬車上蕭溯的魯莽,與此刻君不聞的執拗,兩相重疊。心中一股複雜的情緒湧起,苦澀與惶惑交織。他閉了閉眼,讓自己冷靜下來。 君不聞不是蕭溯!他如此說服自己。 是他在他受傷臥床的一個月裡,每日細心照顧他至痊癒的人。 是他在每次餵藥後,馬上塞一顆甜甜桂花糖在他嘴裡的人。 是他在每次在幫他後身上藥、情慾被挑動時,自己隱忍,卻用手及親吻的方式安撫自己,是他讓他在身為男人後,用男人的身體體會到所謂的高潮。 也是他,在聽完他的改善沉月樓生意的計畫後,不帶任何一絲懷疑,全然相信與支持他且付諸行動,將他的想法實現的人。 與他相處的五個月以來,謝晴以女人心感覺,君不聞會是個很好的伴侶。 答案已在她的腦中炸開! 她,在無意識之下,接受了君不聞的感情;也竟以男人的身體,毫不反抗他的觸碰。 她、他,都愛上了君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