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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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徒劳地捋顺着呼吸,试图平复那颗狂跳的心。凌乱的衣衫下,是胸口一片刺目的、深深浅浅的红痕。

    不远处,龚柔慕看着德瑞克像一名外科医生完成手术般,慢条斯理地摘掉那双橡胶手套,将罪证精准地投入纸篓深处,消灭了一切痕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师母热情的呼喊:“开饭啦——”

    德瑞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准备下楼。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警告道,“把脸上那副要死的样子收拾干净。记住,我们在一条船上。我要是身败名裂,你这个我唯一的徒弟,又能好到哪里去?你希望别人以后怎么看你?嗯?”

    他将责任与耻辱,像一件外套一样,轻飘飘地披在了她身上。

    龚柔慕攥紧了衣角,用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走下楼梯,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与楼上那股冷冽的香薰味道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快来吃饭,小慕。”师母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热情笑容,一如既往。

    今天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餐桌上却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每一道,似乎都是德瑞克最爱的口味。这是一场无声的、心照不宣的讨好。

    “不了,师母,我……我今天回家吃。”龚柔慕的声音发虚,她能感觉到额角正渗出冰冷的细汗,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

    师母的眼神在她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不好,是你老师刚才又批评你了?别往心里去,他对你期望高,才严格了些。”

    她体贴地为这场即将上演的戏剧,提供了一个最安全、最合理的剧本。

    德瑞克立刻接过了话头,轻笑一声,摊开手:“冤枉啊。我哪敢说我们的大才女。”他搂住妻子的肩膀,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天气,“我看,大概是生了小宝以后,咱们家里的饭菜做得太清淡,不合她的胃口了。”

    每一个字,都在将真相推向更远的深渊。

    龚柔慕感觉自己的脸部肌rou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才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是的……是、是我父亲今天有事,让我早点回家吃饭。”

    “哦,这样啊。”师母立刻信了,或者说,立刻“选择”信了。“那好吧,路上小心。以后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随时告诉师母,我给你做。”

    她的关切一如既往,完美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找不到一丝裂痕。

    也冰冷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透不进一丝温度。

    街道被闷热的昏黄浸泡着,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回到家,推开门。

    迎接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死寂。

    一直都没人。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客厅里那瓶玫瑰番茄叶的香薰快要散尽了,只留下一丝植物腐烂前的、微弱的甜腥。日历上猩红的“周五”刺痛了眼睛,一个本该充满声音的日子。爸爸,mama,meimei……她们的名字在龚柔慕的脑海里空转,却敲不出一丝声音。

    可这个四口人的家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的回声。

    她有时会想,或许她和她们住在同一个地址的两个维度里。是她走错了,被遗弃在了这个寂静的、没有回声的镜像世界。一条被浪冲上岸的鱼,鳃部徒劳地翕动,对着干涸的天空呼救,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她在玄关换了鞋,没有开灯。

    黑暗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她的脚踝,膝盖,最后是心脏。

    她在害怕。这黑暗里有什么?不,她害怕的是这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院子里的鸟雀在黄昏中鼓噪,尖锐的鸣叫像根根银针,一根根都刺进她的太阳xue。那片生命的喧嚣,那些蹦跳的、啄食的色彩,只让她烦躁得想呕吐。

    下腹的绞痛又开始了,一阵阵下坠的、冰冷的钝痛,都提醒着她不久前发生过什么。她拖着一身冷汗,把自己摔进房间。

    懒得开灯,任由自己沉在昏暗里。

    桌上摆着一个尚未拆封的硬质包装盒。是她买给德瑞克的那支录音笔。银色的金属外壳在昏沉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冷漠的光。

    她的目光滑向梳妆台的镜子。镜子里是她,和她的双胞胎meimei——那个被所有人称为天才的少女——长着一模一样的脸。meimei那灿烂到晃眼的笑容,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灼烧起来,完美得令人心烦。

    烦。

    比腹部的疼痛更尖锐,更无法忍受。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把剪刀。冰冷的金属贴着汗湿的掌心。

    接着,她把它举到自己眼前,对着镜子。

    咔嚓。

    金属刃片冰冷地开合,黑发也如鸟雀羽毛般一点点坠落,像垂死的鸟雀羽毛,一片一片,坠落在她脚边,肩上,白色的衣衫上。

    德瑞克曾在她身后扯着她的头发,说她长发好看。

    现在没有了。

    满地长长短短的羽毛,衣服上碎屑也沾得满身。

    手上的毛茬有些扎进rou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本该心疼的。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冷冷地,望着镜子里那个近在咫尺的自己。

    困惑,不解,傲慢,冷漠。

    好丑。

    但终于,和完美的她不一样了。

    镜子里坑坑洼洼,剪的参差不齐。

    完完全全,这才属于她自己。

    没有了头发的覆盖,她的头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露出来,在微光下勾勒出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明暗。

    她从未这样直视过自己的骨骼。

    那双一直紧绷着、警惕着全世界的眼睛,忽然就柔和下来。

    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画布,在画框上绷紧了太久太久。而现在,有人举着一把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了进来。

    “呲啦——”

    那道划痕利落又粗暴,边缘向外翻起一圈毛刺,像一根挣脱束缚的羽毛。

    终于能飞走了。

    龚柔慕忽然觉得好开心。真的。

    她用力地咧开嘴,想要模仿meimei那种明媚的笑容。她是不是也可以拥有那种笑容了?那种幸福完美的人生,是不是也能分给她一点点了?

    她笑着,笑着,直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耳边的世界,重新安静了。

    窗外那无序的鸟鸣,此刻听来,竟也变得悦耳。

    她向后倒去,躺在了那片由自己的“羽毛”铺成的地毯上。身体坠落的瞬间,扬起漫天黑色的碎屑。她向着空中狠狠抓了一把,气流和发屑从指缝间溜走。手臂重重摔下,她却爆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空洞的、几至癫狂的笑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回荡。

    要是有旁人在这,只会觉得这场景诡异到了极点。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这是一种空荡荡的欢乐,一种无人回应的愉悦。

    她快要疯了。她就快要受不了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疯狂地叫嚣——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毁灭!

    让这一切都湮灭吧!都粉碎吧!

    突然,房门被推开。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门口男人的身影。龚柔慕猛地扭过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在那一刻,她觉得那道闪电特别漫长,长到她以为世界末日终于来了,终于可以把一切都带走了。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天际,将她从失神中惊醒。

    “你……把头发剪了?”

    父亲站在门口,依旧西装革履,忙碌了一整天,那身昂贵的布料上都不见一丝褶皱。他永远是这副精英人士的模样,冷静、体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你怎么回来了?”匆匆起身,她前一刻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意识把桌上录音笔收好。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准备去你老师家接你。”   他的目光扫过她坑坑洼洼的头顶,又落在那一地狼藉的黑发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龚柔慕看了一眼窗外,昏黄的天色正在被浓厚的乌云吞噬。是啊,渝州的雨季,又要来了。

    只是今天的雨,还没下。

    “不去接小韵吗?”她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语气,像极了一个在嫉妒中争宠的孩子。小韵,她的双胞胎meimei,一个和父亲一样,在数学领域闪闪发光的天才。

    父亲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冷静,“今早让她带伞了。”

    他终于走进房间,但手还是扶着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像一个随时准备撤离的访客。看了她脑袋和一地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

    龚柔慕和父亲保持着距离,扶着书桌退后一步,又变得警惕起来。

    但最终,那句话变成了,“剪了……也挺好看的。”

    轻飘飘又敷衍至极的评价。

    龚柔慕没有回应。她扶着书桌,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父亲感受到了这股抗拒,企图用轻松的语气来打破僵局,“今天……画得怎么样?”

    “……挺好的。”

    她又退后了几步,只想结束这场对话。她提不起任何兴趣去描绘那个地狱。

    “是小慕回来了吗?”   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紧接着是meimei龚柔韵的脚步声。

    meimei路过她的房门,脚步顿住了,惊讶地看着她:“姐,你怎么把头发剪成这样了?”

    母亲闻声也赶了过来,当她看到满地的碎发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小慕,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们的目光,像两把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

    龚柔慕摆手,往外走,“没什么。”只想结束这个话题,离开这个空间。

    “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别怕,别自己扛着,都可以和我们说。”母亲轻拉住她的手,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

    “知道了。”她低声回应,心里却在呐喊,别问了,求你们别再问了。

    见小慕还是淡淡的,龚母没打算再开口,还是多给她一点时间,她想说了就会说的。

    “你在家等饿了吧。最近常不在家,单位也忙。我先去做点菜。”   母亲用家常的琐碎,掩盖了这场风波。

    几人终于离去。

    龚柔慕合上房门,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她蹲下身,从床底的夹缝中,抽出那张被折叠起来的B超诊断单。

    她看着那团在医学影像上还未成形的、模糊的阴影。

    心想,还要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张纸,连同那些被剪断的头发,早就该一起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