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青石(五)
		
		
		
		    
第八十一章  青石(五)
    环海公路被阳光照亮,远处的海面泛着碎金般的光,浪花拍击着岸边,风里有盐的味道。    迈腾平稳地驶在海岸线上,车窗微微开着,海风掠过车内,带来一阵温凉的湿气。    谢临夏握着方向盘,侧头与光交错    后座上,谢知夏靠在车窗边,手指支着下巴,眼神随着远处的浪线轻轻游移。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微乱,风衣下的白衬衫洁净挺括,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    苏晚坐在她身旁,整个人却有点坐不住。    他看似在刷手机,实际上心早就飘到了刚才酒店门口。    那个男人——    那种目光,让苏晚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酸意,像被谁轻轻捏住了胸口。    他忍不住问:“知夏姐,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谢知夏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他啊?我们高三的班长,陆湛言。”    语气自然平静,但“高三班长”这几个字,却像什么东西卡在苏晚心里。    他下意识抿唇,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可屏幕亮着的那一页,根本没动。    “怎么了?”    谢知夏笑着问,声音轻得像海风,“不开心?”    “没……”    苏晚否认得太快,声音也太低。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暴露了。    他的下颌线有点紧,眼神飘忽地避开她,却不自觉地又看向她一眼。    谢知夏看着他的反应,唇角弯了起来,眼底泛着一丝狡黠。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看着她。    “你啊,”她的语气带着笑意,温柔又轻慢,“是在吃醋,对吧?”    苏晚怔住,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我……”他小声嘀咕,眼神乱飘。    谢知夏靠近了一点,声音低得几乎贴在他耳边,“那你刚刚问那一声的时候,眉头都皱了。”    她的气息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掠过他的耳侧,苏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知夏姐!”    前面的谢临夏忍不住笑出声,“你又逗小晚。”    “我哪有啊?”谢知夏懒洋洋地靠回座位,唇角的笑意却更深,“我只是觉得……小晚这样挺可爱的。”    苏晚的耳根红到了脖子,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车内的空气一下变得柔软又暧昧。    阳光从海面反射进车内,光线在他们的脸上流动。谢临夏笑着踩下油门:“好了,你们俩别闹了,我们先去挑礼物。”    谢知夏笑着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沿着环海公路往南,轿车驶出苍宁市区,城市的高楼渐渐被抛在后方。    他们在城边一家礼品专卖店停了下来,挑了几样精致的保健品和外公爱喝的老白茶,又选了两条真丝围巾,准备带回去给外婆。谢知夏结账时,顺手还多买了几盒月饼——她记得,外婆最喜欢豆沙馅的。    买好东西重新上车,驶向南溪县的青石村。    车子从镇口拐上通往青石村的路,路越来越窄,两边的景色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道路一侧是低矮的盐田,另一侧是向海伸去的堤岸。阳光洒在水面上,碎光像鳞片一样闪烁,风车一排排立在远处,转动的叶片划出沉稳的节奏声。    谢知夏靠在车窗边,静静地看着外头。    玻璃上映出她的倒影,和那一望无际的海滩叠在一起。    儿时的记忆就这样一点点浮上来。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跑到海边,和meimei、弟弟在礁石间找螃蟹,脚上被小石子硌得生疼,却依旧笑得欢。    那时候,海浪似乎比现在更蓝,天更亮,风也更柔和。    谢知夏的目光微微失焦。她知道,很多东西早已不在了。    那片他们曾在上面追逐、打闹的老海堤,如今被拆掉,换成了新的防波堤。    “jiejie,你是不是在想小时候的事?”谢临夏回头看她。    谢知夏“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条路我们以前也走过,对吧?”她问。    谢临夏笑着点头:“是啊,那时候我们三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你非要坐在横杠上,结果摔了好几次。”    车子越往南开,空气越咸,海风的味道越来越重。    青石村的牌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镶嵌在一块灰白的岩石上,红色的字迹被风雨打磨得斑驳。    谢知夏凝视那几个字,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旧事、旧人、旧笑声,在这一刻似乎又被风轻轻掀开。    她伸手碰了碰车窗,掌心贴着冰凉的玻璃,轻声道:    “这里,真的变了好多啊。”    车子驶入青石村的主路。    这条路过去是碎石铺的,坑洼不平,小时候他们常在这条路上摔跤、跑闹。如今路已经重新修成了水泥路,边上还竖着路灯和指示牌,电线整齐地架在空中。    两旁原本低矮的石屋也换成了新式的小楼,白墙灰瓦,部分还装上了玻璃栏杆与小花园。海边的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腥味与青草气息。    谢临夏减慢了车速,窗外的景象一寸寸地掠过。    她认出了前方那个拐角——小时候他们总在那里偷吃糖果,被邻居奶奶发现后追着跑。那口老井依旧在,只是井口被加上了铁盖。    再往前走,就是外公,外婆的家。    “到了。”    谢临夏轻声说。    车停在一栋两层半的小楼前。    那是一座明显翻修过的老屋。主体结构依然保留着当年青石砌的墙基,只是外层被重新粉刷成浅米色,窗框换成了白铝合金,阳台上挂着几盆花。    大门不再是原先那扇旧木门,而是嵌着玻璃纹理的不锈钢门。门口铺着红砖小道,两侧种了两株三角梅,正值花期,粉紫色的花团在阳光下晃动,风一吹,就有花瓣飘落在地。    谢知夏下车的时候,愣了几秒。    她的记忆里,这里是一栋带着青苔的石屋,门前有一棵老桂花树,屋檐下吊着鸟笼,爷爷每天早晨都会坐在竹椅上喝茶,看着他们三个在院子里打闹。    现在那棵桂花树没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被水泥填平的圆形痕迹。    “变了好多啊。”谢知夏喃喃。    谢临夏走到门口,伸手触了触石墙,掌心能感觉到青石的凉意。    苏晚跟在她们身后,抬头望着屋顶。    那屋檐的线条依旧是旧时的样子——微微外翘,像是在向天空张望。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趴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来,滴进水缸。    “jiejie,你看那边。”    他指着墙角,那儿有一块原石没有被粉刷,仍是深灰色的。    “这块是老的石头没拆。”谢知夏微微笑,说,“以前我就在这块石头上刻过名字。”    她走过去,弯下腰。    在那一小块青石的下沿,果然隐约能看到几道褪色的刻痕,风化得模糊,但仍能辨出几个字母的形状——    “Z.X.”、还有“L.X.”、以及歪歪扭扭的“W”。    “是我们三个的名字。”苏晚轻声道。    谢临夏在旁边笑:“那时候你非要刻,还拿我爸的水果刀,结果差点把手划了。”    苏晚也笑,但笑容里带着一点涩意。    谢知夏抚摸着那块石头,指尖微微发颤。    岁月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可那种熟悉的感觉仍旧从石缝里渗出来——    苏晚上前,伸手按了几下门铃。几秒后,熟悉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来了——来了——”    那声音苍老却洪亮,带着nongnong的乡音。    门“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慈祥的脸。    “外公!我们回来了”    苏晚喊得很响。    门后的苏建成先是一愣,视线从苏晚脸上掠过,随即停在门外的两道纤细身影上。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夏?临夏?”    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谢知夏礼貌地笑:“外公,我们回来了。”    她的语调轻柔,却像一股温流,瞬间冲散了这座院子多年的寂静。    陈月华也从屋里出来,围裙还没解下,手上拿着擦拭碗筷的毛巾。    她抬头那一瞬,整个人都怔住了。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的嘴唇轻颤了一下,然后眼眶就红了。    “哎呀,我的天哪——这不是我们家知夏、临夏吗!”    她声音发抖,手中毛巾掉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是小跑着出来。    谢临夏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外婆。    “外婆,我好想你……”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    陈月华紧紧抱着她,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里满是疼惜:“哎呀,傻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抬头看着谢知夏,眼里满是欣慰与心疼:“知夏啊,还是那么沉稳……都长这么大了。”    苏建成在一旁笑着,眼角却也有泪光。    “这丫头,走的时候才多大呀,现在都成大姑娘喽。”    他感叹着,语气里满是岁月的柔情。    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之后,谢临夏赶紧回到车边,把车缓缓开进院子。    青石铺的小院子干净整齐,左边是几株金桂,右边的葡萄藤结着浅紫的果子。    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旧木桌和几把竹椅,那是外公多年前亲手钉的。    当那辆黑色迈腾停进院子时,苏建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你们的车?”    谢知夏轻轻点头:“嗯,是的。工作几年了,想着方便一点就买了辆车。”    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嘴角的皱纹都堆成了一朵花。    “哎呀,行啊!我们家闺女们真出息,买车喽!这可是好事。”    他转过头,看向陈月华:“你看看你看看,咱家知夏、临夏,多有出息。”    陈月华抿着嘴笑,笑里带着骄傲,又有一点心疼。    “女孩子在外打拼不容易啊,能回来就好。”    苏晚站在车旁,看着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暖洋洋的。    这几年他常常一个人,外公外婆嘴上没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们一直惦记着那两位离家多年的孙女。    今天终于团圆了。    他赶紧去打开后备箱,把那些jiejie们买的礼物一件件提出来。    “外公、外婆,这些都是jiejie们给你们买的,说是从苍宁市特意挑的。”    “哎呀,这孩子,还买啥礼物呀!”陈月华赶紧摆手,但眼神里分明透着欢喜,“人回来就行,买这些干啥。”    说着,她还是上前接过,嘴里一边念叨一边笑。    “走,进屋,进屋吃饭!”    苏建成笑呵呵地招呼。    “你外婆早上就炖了汤,正想着要是你们能打个电话就好了,没想到直接回来了。”    谢知夏笑着应道:“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她走进屋,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墙角、木桌、靠椅——虽然屋子被翻新过,但有些老物件还在。    那一瞬间,她突然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谢临夏挽着外婆的手,嘻嘻笑着和她说起这一路的趣事。    陈月华看着她,眼角的皱纹都笑得柔和:“这丫头,嘴巴还是这么甜。”    苏晚搬完礼物,跟着他们一起进屋,心里满是踏实的感觉。    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家——有笑声,有饭香,有爱的人在等着。    屋子里灯光暖黄,空气里有淡淡的饭香和茶香,    窗外的风吹动窗帘,掀起一点点柔光。    岁月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饭桌摆在老宅的堂屋中央,旧木桌被擦得发亮,桌上摆满了菜:红烧黄鱼、清蒸花蟹、炒海瓜子、咸香的蚝仔煎,还有一大碗汤汁奶白的鱼头豆腐汤。    谢知夏坐在靠右的位置,眼前那张竹椅正是她小时候常坐的那一张。椅脚被岁月磨得圆滑,靠背上还隐约能看见她小时候用刀刻下的名字缩写。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指尖一瞬间有些酸。    “你们的位置我都没动,”苏晚笑着对她们说,语气里带着一点炫耀,“还是老样子哦。”    外婆一边盛汤,一边乐呵呵地瞪了她一眼:“你还记得这些?也就你心细。”    屋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筷子碰碗的清脆声混着风铃声,像是时间都被煮化了。谢知夏低头喝了口汤,熟悉的味道让她心里微微一紧——那是外婆做饭特有的咸淡比例,连葱花放的分量都一模一样。    外公坐在桌子正中,离谢知夏最近。老人神情沉稳,眉目间多了些岁月的褶痕。他先是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诸如路上顺不顺、天气热不热。谢知夏答得平静,语气轻轻的。    过了会儿,外公夹起一块鱼rou放进她碗里,语气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的父亲呢?”    空气微微一滞。汤匙在碗沿轻轻碰出一声脆响。谢知夏抬起头。    “爸爸这几年都挺忙的,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外公的筷子停了片刻,叹了口气,脸上那份淡然忽然裂开一道缝。    “哼,忙?那个男人就那副德行,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有些浑浊,“他要是回来,我也不会让他进这门。”    谢临夏连忙伸手拍了拍外公的手背,柔声说道:“外公,别气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外公“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头夹了块鱼肚塞进碗里。    外婆看气氛有些沉,便轻轻岔开话题:“你们现在是在哪儿住着?”    “在繁州,”谢知夏答道。    “繁州?”外婆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苏晚不是也在繁州上大学?原来你们仨都在一个地方啊。”    她顿了顿,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笑着摇头,“难怪苏晚大学报志愿的非要去繁州,原来是你们创通好的,是奔着两个jiejie去的。”    “也好也好,”外婆笑着说道,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三个孩子在一个地方,好相互照应。是不是也住在一起?”    “是的,”谢知夏点头,“我们仨在一个小区,这样也方便照顾苏晚。”    外婆听得更是高兴,眼神温和地打量着她们。可紧接着,她又低声问了一句,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那……还在谢家住吗?你们爸爸带你们走了以后,谢家的人没对你们不好吧?”    谢知夏一怔:“还好,我们在外面重新租了个房子住,是我和临夏出的钱。”    外婆“哦”了一声,眼底的担心却并未散去。她看了看谢知夏,又看了看谢临夏,嘴角挤出一丝笑,继续往她们碗里夹菜。    “也好,也好,自己花的钱自己住的安心,吃吧,多吃点。”    她柔声说道。饭桌上气氛渐渐温柔起来。    外婆边夹菜边念叨:“你们三个在外面要好好过日子啊。苏晚年纪还小,你们两个做jiejie的,出了社会早,又懂事,也多教教他。别让他在外面吃亏。”    谢临夏笑着点头:“那是当然,外婆您放心,苏晚交给我们,包准照顾得好好的。”    她拍了拍胸口,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对啊。”    苏晚也连忙接话,“知夏姐和临夏姐已经对我很好了。”    外公被逗得笑出声,笑纹从眼角蔓延开来:“好,好,有你们仨在一块儿,外公外婆也就放心了。”    外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端起碗给他们各自又添了一勺汤。屋里一时满是汤勺碰碗的轻响与低低笑语。    谢知夏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热气和笑声,忽然间有片刻恍惚。她的视线在那张旧木桌上缓缓游移,停在最左侧的那张竹椅上——    那是母亲曾经的位置。    她忽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饭香盖过:“mama……她也没回来吗?”    屋内的气氛猛地一滞。    汤勺落在碗里的清脆声像是被压断的弦。    外婆怔了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回去。外公低下头,慢慢放下筷子,眉心一点点皱起。    谢临夏轻轻推了推谢知夏的手,低声提醒:“姐……”    但谢知夏只是垂着眼,神色平静,像是随口问的。    苏晚也停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在两位老人和谢知夏之间徘徊,似乎也感觉到空气里的沉重。    良久,外公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笑。    “知夏啊……你不知道吗?”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怕惊扰什么,“在那个男人——带你们走的两年后,苏芸……就失踪了。”    空气仿佛凝结了。    饭桌上那股热气似乎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    “这样啊。”    谢知夏的声音轻淡极了,像一滴水落在深井里,听不见回音。她的眸色深了几分,灯光映在眼底,折射出一点无波的暗光。    外婆低下头擦了擦眼角,语气温柔又无奈:“我们找了她很多年,也问了不少人,都没消息……唉,也不知是命苦还是心累。”    她轻叹一声,话音微颤。    谢临夏赶紧笑着站起来,替外婆盛了碗汤递过去,柔声道:“外婆,您别难过。人还不一定……也许她在外面挺好的。咱们今天不是团聚嘛,开心点。”    外婆接过汤碗,强挤出一抹笑:“是啊,是啊,难得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就别提那些了。”    外公点点头,低声“嗯”了一句。    饭桌上的气氛总算稍稍缓了下来。    谢知夏依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起碗,喝了口汤。那汤依然温热。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张空椅子上,竹条的纹理在灯下泛着淡光,仿佛那个人的影子依旧坐在那里,轻轻笑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