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8

    林棉混沌杂乱，上天遁地的想法，林聿当然毫不知情。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在辅导一个初三女生的数学，一个名叫纪佳的学生。她已经换了好几个辅导老师，成绩仍毫无起色。

    她的作业潦草，思路跳脱，连最基本的计算都时常出错。

    林聿注意到，她手腕上总有新旧不一的伤痕。虽然这本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对她，稍微会多关注些。

    中考在即，纪佳对着函数题无从下手。他知道灌输拔高对她没用，只能退一步让她先在基础题上稳住得分。

    每次辅导开始，他都先把题目摊开，让她自己做。她写得慢，常常在纸上停顿半天。他则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等她交出哪怕是一道错误的思路，然后再耐心地问：“你这一步，是怎么想的？”

    这几天，林聿发现，只要他身体稍靠近些，纪佳就会不自然地咬指甲。他便自觉地拉出一点距离。

    作为老师，他不想给纪佳压力。即便心里确实想帮她有所突破，但他也并不愿让自己成为她被过度投射的对象。

    这天，林聿讲解完一个知识点，纪佳从笔袋里翻出一支新的红笔准备修改。那是一支带挂饰的中性笔，吊着一个动漫人物的Q版头像，在她写字时晃了晃。

    林聿认出，那天给林棉整理书包时，她也有一支这样的。

    他莫名想起她写作业时，自己用手逗弄她的下巴。这个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嘴角不自觉带出一点笑意。

    “老师也看这个动漫吗？”纪佳注意到他的笑。

    林聿从不谈论自己的私事，不像别的老师，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自己当年多努力，高考考了多少分，大学在哪儿读，甚至顺便炫耀一下朋友圈里有几个有钱人。

    很烦人。而林老师从不那样。

    这一次，他似乎难得松弛下来一点，她便试着搭话。

    林聿摇摇头：“没看过。”

    “哦。”

    “我女朋友有一支一样的笔。”

    纪佳的脸冷下来。又有点不甘心地问：“老师，你其实也只有高三吧？你女朋友，是不是也是高三的？”

    “不是高三。”

    说完这句话，林聿将视线收回来，低头在她刚才写的函数题上圈了一道错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放学后，林棉回到舅舅家，刚把书包放下，就立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仍然没有消息。

    她盯着那空空的通知栏，屏幕亮着，没有一条属于他的回应。她xiele气，转头坐下，开始做作业。

    做到一半，她扔下笔，跑到楼梯间，坐在窄窄的台阶上。风从楼道的窗户里吹进来，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上，目光向落在楼梯最下面的入口。

    她在想，林聿今天会不会来找她。哪怕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

    天黑下来，有人从她身边经过，鞋底踩到她裙子的边角，留下个脚印。这是是条印着樱桃图案的裙子，裙摆本来有点起皱，如今被印上了一块脏污，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嘲弄。

    “没事。”林棉轻声说，虽然人家根本没和自己道歉。

    她拍拍灰，可边缘脏的那一圈怎么都擦不掉，反而擦着，变成了模糊的脏。她只好用指甲一点点抠。抠也抠不干净。

    林棉昨天还劝陈承，不要先考虑别人怎么想，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她犹豫着，还是给林聿拨了个电话。屏幕亮着，电波拉出一串滴滴声，没有人接，也没有语音提示。

    她握着手机，手心发麻。

    真难受。

    她更用力地抱住自己，把脸埋在里面。几分钟后，又抬起头，靠在旁边的栏杆上。

    林棉开始回忆过去的事。

    早在舅舅婚礼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那时候她没敢深想。

    直到那晚，酒醉的接吻把她推得更深，也更没办法回头了。

    走到今天，其实很不容易。尤其父母去世后，那些恐惧和不安，敲打在每天的深夜里，没一个是轻松的。

    前不久他们才有了实质性的亲密关系，这让她几乎以为一切都安定。他们彼此承诺，说过要永远在一起。

    她再次拨他的号码，无人接听。

    一滴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她擦掉。

    说好的永远呢？什么都还没真正开始，她就已经哭了这么多次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掉多少眼泪。

    她不该再等了。他不值得她把所有眼泪都拿来赌。

    林聿回到家，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插上充电线，屏幕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

    屋里很安静。

    没有林棉在，就会这么的安静。没有丢三落四的小物品，没有随手摊开的书本，没有她走路时故意发出的动静，也没有她突然说：“哥，我渴了。”

    他没开主灯，只开了角落那盏地灯。光打在客厅的一隅。他看到沙发，想起他们那天在上面做的事情。

    想到那一晚的触碰、呼吸、失控的靠近，他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冰的气泡水。

    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盯着杯子里的气泡出神，竟觉得那声音有点像她趴在他胸口时的呼吸，贴得很近，热气隔着衣服都能渗进来。

    他拿起自己的平板，点开相册。相册靠前的位置，有一组她以前的自拍。像素不高，带着旧手机镜头特有的模糊蓝光。

    她当时剪了齐刘海，很可爱。这不是林棉发给她的，她把这些存在空间相册，他保存下来的。那时他们还没走到这步。所以他需要很努力地捕捉不属于他的东西，据为己有。

    喜欢她却得不到的回应的日子，感觉还是在昨天。但现在的一切早已不同了。尤其是在身体间没有距离后，那些情绪早已没办法收得回去。

    他一张一张地翻过去，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下，又继续滑动。

    林聿喝了一口冰水，凉意在喉咙里炸开，想用物理刺激唤回点理智。但是徒劳无功。

    想她。

    不是简单地想，是那种全身心都被她填满之后，再被她抽空的想。

    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如今全都落回这间过分安静的屋子里。

    林棉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垂在肩头。

    浴室里蒸汽未散，她赤脚踩在瓷砖上，轻轻哼。

    “Mirror,   mirror,   I   wish   you   could   lie   to   me...”

    她伸出手指将镜子上的雾气抹掉，露出一小块清晰的玻璃，照着她的脸。

    “And   bring   my   baby   back,   bring   my   baby   back   to   me...”*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

    镜子不会说谎，但她希望它能懂一点人话。

    林棉回到房间，故意没有去看手机。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笔记本上，翻了几页，试图重新整理一遍。

    可她根本静不下心来。眼睛盯着字，脑子却什么都没记住。

    不行，根本忍不住。

    她马上去摸床头的手机，像是在捞一颗心跳不稳的炸弹。

    屏幕一亮，她怔住了。

    林聿给她回拨了电话，三通。

    而她刚才在洗澡，全都没接到。

    她手上还有点湿，看到未接电话通知的一瞬间，机身打滑，差点整个手机摔出去。她赶紧反手抓住，握得紧紧的。

    林棉盯着那三通电话，心跳一点点加快。

    他有打来。他其实有找她。她不是一个人在空等。

    林棉心里一热，立刻就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一接通，还没等对方出声，她就急匆匆地开口了，语速飞快，像是怕自己一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怎么可以不接我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如果我出事了怎么办？我要是向你求救，你不接，那我就死定了你知不知道！”

    “我今天下午遇到抢劫的了！三个。不，七个！差点被打死！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居然不接！”她边说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怒气冲天，又眼眶泛红。

    “我现在在医院躺着，奄奄一息！你知不知道？”她咬字用力地说，“你作为哥哥，太不负责任了！”

    手机那端一片安静，林棉终于说完，停下两秒，低声补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