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第40章 公路尽头
N-第40章 公路尽头
现时线-英格兰-公路 在英格兰北部与苏格兰交界处,一条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公路尽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风沙和寂静缓慢流淌。 一辆被遗弃的白色厢式货车斜卡在路边的沙土里,半个车轮早已被经年累月的风沙掩埋。 锈蚀的车身上还依稀可见某个渔业公司的褪色贴纸。旁边立着的旧路牌,油漆剥落得厉害,只剩下最后三个模糊的字母:e…n…d。像是命运随手划下的句点,又像某个蹩脚的隐喻。 何家骏坐在货车布满尘土的顶盖上,两条腿悬空晃荡着。脚边散落着一个刚被他吹爆了干瘪的避孕套气球残片。 他刚才百无聊赖地试图吹起一个,吹到一半,橡胶不堪负荷,“啪”一声巨响炸开,那声音在空寂无人的旷野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孤独的枪响,又像是为他们整段激烈、扭曲、最终走向溃烂的关系,举行了一场寒酸又荒谬的告别礼。 陈渂钦靠着副驾驶那扇打不开的车门,手里握着那台老旧的黑色录音笔。 电池快耗尽了,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闪烁几下,挣扎片刻,又彻底熄灭。 他没有再试图播放任何一段过往的喧嚣或寂静,只是低头,静静看着那块小小的液晶显示屏—— 上面有一串他自己设置的、无关紧要的倒计时数字,正一秒一秒,无情地跳向零点。 像极了他们纠缠的这些年月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爱恨、所有误解、所有互相撕咬又彼此依存的瞬间,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姿态,冷静地滑向最终的归零与沉寂。 “你仲记唔记得,最早最早,我哋系咩关系?” (你还记不记得,最早最早,我们是什么关系?) 何家骏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生人。”(陌生人。) 陈渂钦回答,没有抬头。 “唔喺。” (不是。) 何家骏咧开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被风干了的疲惫, “系观察者,同被观察者。” (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 他踢了踢脚下的沙土, “你记唔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同我讲,我似一条狗。” (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跟我说,我像一条狗。) “嗰个唔系赞美。” (那不是夸奖。) 陈渂钦终于抬眼看他。 “但系你最后都系喂咗我。” (可你最后还是喂了我。) 何家骏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复杂。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旷野的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刮得人耳膜生疼,仿佛整条公路、整片天空都在为他们这段无法定义的关系发出持续不断低沉的耳语。 “嗰阵时我唔识你。” (那时候我不懂你。) 何家骏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被风声盖过, “以为你冷静系一种防御。后来先知,你嘅冷静,系因为已经痛到麻木,冇嘢可以再伤到你。” (以为你冷静是一种防御。后来才知道,你的冷静,是因为已经痛到麻木,没什么可以再伤到你了。) 陈渂钦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低头重新按亮了那支录音笔,电量告急的红灯再次微弱地闪烁起来。 他熟练地按动按键,跳过了无数或长或短的录音文件,最终停留在编号为【001】的那一条上。按下播放键。 先是几秒磁带的空白噪音,然后,一个明显更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和生涩的声音响了起来,穿过多年的时光,略微失真: “我喺陈渂钦。1993年生。” (我是陈渂钦。1993年生。) “我第一次同人上床,喺个男人。响洋城城中村出租屋。好窄,好热。” (我第一次和人上床,一个男人。在洋城城中村出租屋。好热,好窄。) “嗰阵时我好天真,以为性可以换来一啲…被留低嘅可能。” (那时候我很天真,以为性可以换来一点…被留下的可能。) 何家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从车顶上跳下来,走近几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仲留住呢段嘢?” (你…还留着这个?) 陈渂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反问: “你唔喺都留过更污遭嘅嘢咩?” (你不是也留过更脏的东西吗?) 他指的是那些被何家骏上传到匿名论坛的、名为“艺术项目”的绝望档案。 那份《逆向勃起报告》,那些偷录的、充斥着喘息和哭腔的音频碎片,那些在街头捕捉到的、模糊却痛楚的背影。 那些数字痕迹,如今大概早已随着服务器清空或账号注销,变成了404错误代码。 “我删咗喇。” (我删掉了。) 何家骏低声说。 “我都删咗喇。” (我也删掉了。) 陈渂钦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何家骏干裂的嘴唇,又看向远方无尽的地平线, “但我哋个身体,仲记得。” (但我们的身体,还记得。)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他们并肩站着,听着风声,直到天际开始透出一种朦胧的、介于灰与蓝之间的色调,黎明即将来临。 “我后来…翻咗一趟洋城。” (我后来…回了一趟洋城。) 何家骏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你细个住嗰栋楼仲喺度,不过外墙翻新过,油咗只新颜色。楼下嗰间煲仔饭店拆咗,原址开咗间…”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成人用品店。二十四小时自助嘅。” (你小时候住的那栋楼还在,不过外墙翻新过,刷了新颜色。楼下那家煲仔饭店拆了,原址开了间…成人用品店。二十四小时自助的。) “你有入去睇下咩?” (你有进去看看吗?) 陈渂钦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有啊。” (有啊。) 何家骏从口袋里摸出半包压皱的烟,叼了一根在嘴里,没有点燃, “佢哋仲卖紧避孕套气球,五只装,送个打气筒。” (他们还卖着避孕套气球,五只装,送个打气筒。) 陈渂钦听着,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一点荒谬,一点释然。 “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何家骏收起打火机,转过身,正对着陈渂钦,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成世人,几时系真正自由嘅?” (你这一生,什么时候是真正自由的?) 他以为陈渂钦会沉默,或者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但陈渂钦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两秒钟,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清晰地回答: “当我唔再需要用「爱你」呢件事,来证明我自己值得活下去嘅时候。” (当我不再需要用「爱你」这件事,来证明我自己值得活下去的时候。) 他们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再触碰彼此一根手指头。 没有互道珍重,也没有约定将来。 只是在公路的尽头,在「END」路牌之下,交换了最后一眼。 何家骏掐灭了根本没点着的烟,转身,朝着公路延伸的北方走去。 陈渂钦将那只终于耗尽所有电量、屏幕彻底暗下去的录音笔轻轻放在货车的引擎盖上,然后转身,走向南方。 他们的背影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在刮个不停的风中,朝着相反的方向逐渐拉长,变小。 像一场持续了太久、投入了全部血rou与灵魂、最终耗尽了一切了偏执恋梦,终于走到了清醒的尽头。 就在陈渂钦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地平线起伏的曲线之下时,那台被遗弃在引擎盖上的录音笔,红灯突然回光返照般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预存的电量,自动播放了存储在芯片最深处的一段残响: 背景里有微弱的风声和遥远的汽笛声。 “……我爱过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疲惫,但很清晰。 “……但我不想再爱了。” 之后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我想睡一觉。” “……不再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