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网 - 经典小说 - 玉寵傾城:大明男妓青雲錄第二部在线阅读 - 第十四篇 回首

第十四篇 回首

    

第十四篇  回首



    第六十八章

    从大同到西安,一路走官道的话,需要途径太原、临汾、潼关,沿途驿站完备,安全性较高,但时间也最久——十五天左右。如果途中遇到大雪封山封路,最起码也得十八到二十天!

    不能等了,腊月初十启程!

    一个是张公公的乖孙儿,一个是张公公的贴身管事,还有众多张公公赏赐的金银细软,即便钱乙不特地打招呼,那大同知府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当下派了四个官差、两辆马车,一路小心伺候护送回去,走官道、住官驿。所到之处,又有当地的官员奉承孝敬,倒是极安全、极惬意的。

    二人同路走了五日,便到了太原府阳曲县,当晚宿在了三岔驿。所谓的三岔驿,便是西北通陕甘官道往榆林——陆沉的老家,西南接潼关大道往西安,是时候该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才刚聚了几日,刚找回了点家人的感觉了,就又要分开,玉城自是十分不舍,又吞口水又吃精又喝尿,足足缠了一宿都没让陆沉睡个囫囵觉。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从床上爬起来,各自领了一辆车、两个官差,踏上了各自的回乡路。

    腊月二十五,潼关城垛上积了层薄雪,像撒了一把粗盐。

    进了潼关城,玉城方才有了回家的感觉——踏实、安稳。

    玉城想到了一年多之前离乡时,也是这般阴沉的天色,只是不似这般冷。那时脑中空空,揣着奋斗几年攒下的一点家当,以及一腔孤勇,随北上的商队挤过关口,不敢回头望一眼身后的秦川。

    如今归来,马车里多了沉甸甸的行囊,里头装着京城的银票若干、四大箱金银细软、一大箱自己的锦衣华服——可马蹄踏过东门“迎恩门”的青石时,心却比离乡那日更颤得厉害。

    潼关的街巷比记忆中更窄了。

    酒旗依旧斜挑在风里,铁匠铺的锤声叮当,马儿踏过灰黑雪水的坑洼,溅起泥点,恍惚看见一个少年缩在墙根啃着冷馍,被巡城的兵丁喝骂“穷酸滚远些”,玉城居然想起了十四岁的自己,孤身一人进城投奔爹。

    “出关!”守兵挥旗大喝。

    马儿嘶鸣着冲进官道的朝阳里,身后潼关的阴影寸寸褪去。前方是华山的雪顶,是渭河平原的炊烟,玉城抹了把脸,掌心湿凉。

    金银愈沉,乡愁愈重。

    近乡情怯。

    腊月二十八,西安城飘起了碎雪。

    长乐门的青砖上覆了层薄霜,守城兵丁呵着白气跺脚,对排队进城的车马爱搭不理。随车的官差拿了路引过去仅几句话,玉城的马车便大摇大摆地优先通过了。

    从长乐门进城,沿着东大街至京兆驿不过约二里路程,却像是踏过了半生光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熟悉,却又有了一些不同——"张记炙羊rou"家铁架上的羊排滋啦作响,依然焦香四溢;曾经转角处的"陆羽茶坊"竟变成了三层彩楼,门口悬着"新到武夷大红袍"的朱漆水牌。穿杭绸直裰的商贾们捧着暖炉进出,再不见那个总在檐下煮茶的老瘸子。倒是柜台后拨算盘的妇人有些面善——细看竟是老瘸子的孙女,当年的小丫头,如今已梳起了妇人髻。

    京兆驿前的空地上,此刻正浸在年关的喧嚣里。几个吐火吞刀的江湖艺人正圈场子,戴虎头帽的孩童们举着糖瓜、点心,尖叫着追逐躲闪霸位。

    就在京兆驿的青砖照壁前,马车停住了。对面栖凤楼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格外晃眼,楼前那对石雕的凤凰依然昂首振翅。楼里飘出的热气遇冷凝成白雾,跑堂的吆喝声隔着半条街都听得真切:"甲字席的葫芦鸡好喽——"这声调竟与一年半前一般无二。

    此刻,才是真的回家啦!

    兰姨正撸着袖子,在后院儿指挥着下人收拾早上刚刚宰杀的羊羔,就听着小丫鬟杀猪般地喊着“城哥儿回来啦!城哥儿回来啦!”

    正要赶出去迎接,玉城已经一阵风儿似地跑了进来,娘儿两个抱起来就是一阵痛哭,刚哭了一阵儿,玉城忽然醒起来为啥要哭?这大过年的回家有啥可哭的?要高兴才对啊!

    兰姨擦了擦眼泪,方才说道:“你爹日日数着,算计着你这两日就应该到了。。。”

    玉城这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兰姨,白发多了几条,但细纹反而少了——因为明显胖了许多!白胖白胖的,都撑开了!这日子过的是有多滋润啊?

    “我爹呢?”

    “你爹带着欢哥儿去办年货了,一会儿你看到欢哥可别吓着,又长高了、又壮了!”

    说话间,两个官差把行李和那几箱金银细软都抬进了院子,连口茶也不肯喝,说是在京兆驿只歇息一晚,就得赶紧回大同复命,更何况他们也想早点回去过年!玉城口中谢个不停,硬是给每人塞了五十两的银票。

    兰姨拉着玉城的手,坐在暖香袭人的暖阁里说话,玉城就把这半年的事情长话短说,赚了多少钱、见了多少世面、林林总总。然后就先搬了一箱子过来——那是陆沉从京城带过来的,全是被抄家的那个小妾的头面首饰,当然都是京中的上好尖货儿!

    打开那箱子,上上下下摞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毕竟陆沉一个大男人,收拾这些东西也没啥讲究,就是尽可能都装起来——

    “这些都是给你的,你看着处置吧,好的留下自己戴,不喜欢的就送人,或者卖成银子。。。”

    兰姨一看这架势就先是一阵阿弥陀佛了。。。随手先拿起面上的一个鎏金累丝蝶恋花提盒,掀开三层屉匣的刹那,暖阁里都漾起细碎的流光——

    第一层躺着一对金丝编藤葫芦耳坠,不过小指尖大的葫芦肚里,竟藏着能晃动的金珠,轻轻一动便发出细雨般的沙沙声。

    第二层用银线固定着点翠珐琅彩宝相花耳珰,花瓣间悬着三寸长的珍珠链。

    底层红绸上散落着七八对耳饰:有西域进贡的月光石坠子,石纹天然勾出嫦娥奔月图;有辽金样式的摩羯鱼金环,鱼鳞用深浅不同的累丝堆叠;还有对白玉铃铛耳铛。。。

    再打开一个小小的剔红海水云龙纹方盒,黑绒底上卧着对翡翠滴珠耳铛,玉料是罕见的"江水绿",透光可见絮状游丝。

    又打开一个阴沉木雕并蒂莲匣子,匣中丝绒凹槽里盘踞着五条项链,像冬眠的蛇。最夺目的是条七宝璎珞项圈,金丝掐出十八尊拇指大的佛像,每尊佛的莲座都嵌着不同宝石——青金石袈裟、蜜蜡佛首、翡翠背光,堪称巧夺天工。

    其侧卧着一条东珠十八子,每颗珍珠都莲子大小,泛着浅绯色光晕,间缀四粒雕成南瓜状的羊脂玉。兰姨爱的不行,直接就挂在了脖子常戴着了!

    一条错金螭龙项链尤为奇特,龙鳞用头发丝细的金线编织,龙口衔着的不是寻常明珠,而是半透明的犀角雕。

    压匣的竟是条赤金累丝柳叶链,乍看朴素,但每片柳叶背面都阴刻着蝇头小楷,拼起来是半阕《雨霖铃》。

    先别说其它未打开的匣子了,光是眼前的这些东西,只怕有钱都没处买去!

    兰姨又欣喜又忐忑,问道:“这些东西。。。来路。。。都没问题吧。。。”

    玉城哈哈一笑,安慰道:“你放心吧!尽管挑。。。不够我还有!回头等我收拾完东西,还有一套上好的红珊瑚首饰,过年的时候都给我戴上,让我爹好好看看!”

    兰姨呸了一声,啐道:“你爹懂个屁!就只会念经。。。”

    玉城呵呵一笑,不语,喝着茶看着兰姨采花一般挑着首饰。这一刻,玉城觉得很幸福,他千里迢迢跑去京城闯荡,为的就是今日这个场面。

    兰姨手里拈着一支累丝嵌红宝金凤钗,凤嘴里垂着米珠串成的流苏,既喜爱又犹豫,念叨着:“这个。。。好是好。。。就是太年轻了。。。还是送给三雄媳妇儿吧。。。”

    玉城一口茶喷出来了,三雄媳妇儿?

    兰姨一边挑盒子装起来,一边念叨:“三雄他娘给安排的。。。他们老家的姑娘。。。原本是想说给四宝的。。。没成想那四宝去了京城心就野了,乡下姑娘也看不上。。。他爹娘寻思着已经耽误了人家姑娘那么久了。。。就说给三雄了。。。”

    玉城拉长了脸,气哼哼的不出声。虽说之前他自己也提过让三雄早点把亲成了、把孩子生了,就算是了却了一桩事,但只是没想到就这么静悄悄地完事了?一点消息都没透。。。或许是三雄自己也不乐意,被硬逼的?

    “哎呀!这个金锁也好!到时候等三雄媳妇生了,男孩女孩都能用的上。。。”

    什么?连孩子都有了?

    玉城哼了一声,心里想着这个狗东西,还真快。。。

    兰姨又拈起了一支素银珠钗,簪头只是简简单单錾着并蒂莲,但细看莲心却嵌着粒圆滚滚滴溜溜的大珍珠,笑得合不拢嘴:“呀。。。这个好。。。这个好。。。颜色和款式都正适合三雄的小媳妇。。。这下好了,她们姐俩一人一支。。。”

    玉城鼻子都气歪了!居然还有个小媳妇?

    “啊。。。是我远房的一个侄女。。。极稳重的,又漂亮。。。如今也怀上了。。。我也得给她找个金锁。。。”

    一向对玉城惟命是从、唯唯诺诺的三雄,就这么半年时间里,居然偷着摸着娶了两房媳妇,还都接连有了喜!玉城脑袋哄的一下就要炸了。。。这个死没良心的。。。瞒的我好苦。。。

    玉城不想当场发飙,站起身说道:“你慢慢挑,我去老院子看看。。。晚上我睡那。。。”

    “去吧去吧!你爹每日都过去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随时等你回来住呢。。。”

    第六十九章

    果然一切都是一模一样——与十四岁时刚刚来西安的时候一模一样!

    玉城有时会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那一年,还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是一种最纯粹的幸福!然而一天天长大,了解的真相越来越多,面临的抉择越来越多,幸福便不再纯粹了——原本一百分的幸福,可能掺杂进了十分的隐忍、十分的无奈、十分的羞耻、十分的卑微,幸福就只剩下了六十分。

    好在牺牲掉的那四十分幸福,换来了今日的名利和欲望,你没办法说这种交换值不值,就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不值吗?反正已经回不了头了。

    玉城先是站到了井边,寒冬腊月的井台覆着一层青黑色的冰壳,像块被岁月磨亮的铜镜。井绳冻成了僵硬的蛇,蜷在辘轳上,挂满晶莹的冰溜子。

    这口井记得太多故事。

    井壁内壁的青苔早已枯黄,却仍顽强地攀附着那些被井绳磨出的凹痕——最深的那道,是爹每年腊八都要亲手凿开冰层时留下的。他总说:"腊月井水最甜",然后提着第一桶泛着白雾的井水,在厨房里熬出满院子的腊八粥香。

    炎炎夏日里,阳光和灰土混着汗水,黏了一身。黄昏里,脱的光溜溜的,一桶水又一桶水地浇在身上,冰凉沁骨——那是小时候在绥德老家根本无法企及的奢望。先吃两口井水湃过的冰西瓜,还是先吃爹爹端上来的热饭菜,那是两难的幸福选择。

    玉城没有进正房,因为那里承载了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耗尽了马金阳的精血汗泪。厢房里,当年睡的床、盖过的被子,都还一模一样,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玉城甚至还想起了第一次半夜遗精时的尴尬和无措,又笑又泪。

    “回来啦。。。”身后传来温和又熟悉的声音。

    玉城擦了泪转过身来,马金阳穿着家常半旧的灰色棉袍,手里捧着一个炭盆。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无语凝噎,玉城皱着眉嫌道:“怎么穿的这么少!还这么破。。。咱又不是穿不起好的。。。”

    马金阳呵呵一笑,将炭盆放到地上点了起来,又出去生火烧起了地龙,不大的房间很快就暖了起来。

    玉城招呼马金阳赶紧坐下:“别忙活了!今晚我就睡这了。。。你也陪我睡吧。。。”

    马金阳嗯了一声。

    玉城不想说他在京城混的有多好,赚了多少钱,因为他爹对这些根本没兴趣。

    “回来呆几天?”

    “嗯。。。不长。。。初十之前走吧。。。要等一个朋友过来,我们一起走。。。”

    马金阳嗯了一声。

    “我最近在京城得了一个大宅子,离咱们之前住的泡子河不远,等我回去之后先收拾出来,你们开了春就都过来住吧。。。”

    马金阳不置可否,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三雄成亲的事儿是他爹娘给安排的。。。之前他跟我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我就说算了。。。反正你也赶不回来。。。所以就很简单地吃了顿饭而已,也没大办。。。”

    玉城嗯了一声,拉长了脸。

    “明日一早,三雄会进城来送货,每次来都会特地到咱家来一趟,给咱家送点新鲜菜和rou。。。反正你们哥俩儿见面说吧!”

    玉城哼了一声,恨恨道:“那是他应该的。。。要不是我照顾他的生意,他还有钱娶两房媳妇!”

    马金阳皱起了眉:“这是什么话!咱家的庄子平时也都是三雄顾着,赚的钱也都一文不少,交给我替你攒着了!要说起来,还是咱们欠他的多些。。。”

    正说着话,欢哥儿如一头小老虎般冲了进来,果然是又高了壮了许多——严格说来是又胖又壮,不像马金阳那般英俊,也不像玉城这般美貌。

    欢哥儿直接往玉城这边一冲,差点给玉城撞倒在床上,这劲儿可真不小!

    “娘说了,晚饭好了,叫你们过去吃呢!”

    “娘?”玉城望着爹。

    马金阳点了点头,说道:“是欢哥儿自己改口叫的!你兰姨对他也不输任何亲娘   了。。。”

    玉城捏住了欢哥儿rourou的腮帮子,问道:“认了多少字了?背了几首诗了?”

    欢哥儿挣脱了玉城的手,抓住了玉城的手腕就是一个擒拿,玉城冷不防还差点被欢哥儿给拿住!

    马金阳笑道:“这孩子不爱读书,就喜欢舞枪弄棒的,跟福保不学个好。。。”

    玉城打量着这个弟弟,确实不太像个读书人的料子和模样,问欢哥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爹说了,是你给我起的,说是让我一辈子都欢乐!”

    玉城点了点头,说道:“让你读书写字是要你学习做人的道理,你要是学好了,不但自己能开心,还能让爹、娘和我都欢乐,所以还是得学!必须得学!”

    欢哥儿不耐烦地应了一句“知道了”,直接就甩手跑了。

    马金阳摇了摇头,“都让你兰姨给惯坏了。。。”

    玉城正色道:“该学还是得学,也不指望他以后科考做官,但总还是得明些事理。”

    马金阳点了点头。

    “这回我带了几箱东西回来,给兰姨一箱,也给你留了一箱,回头让兰姨一点一点都卖了。。。那些东西看着再好,不卖成银子折现了,就还只是个东西而已。。。换了钱之后全都买成庄子和宅子。。。稳妥些。。。”

    马金阳点了点头,说道:“你的汤苑和饭店,还有铺子的那些分红之类的银子都在我这收着呢,加上庄子的收入,少说也有五六千两了,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不用我处置了,我有钱,这些银子就留着你跟兰姨养老吧。。。”

    马金阳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有钱,你兰姨也有,再说家里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在京城需要花钱的地方多。。。”

    玉城也赶紧摆了摆手,“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回头我让兰姨处理,都换成庄子和宅子。。。你就别管了。。。”

    马金阳点了点头,慢慢地问了一句:“你在京城。。。还好吗。。。要是觉得苦的话就回来。。。我还有点钱。。。”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差点击溃了玉城的泪腺,赶紧说道:“什么话!你那点钱都给欢哥儿留着吧。。。我挺好的。。。”

    第七十章

    腊月二十九的雪,是从五更天开始下的。

    晨光被压在铅灰色的云层里,透出几分惨淡的青白。东大街两侧的槐树枝丫上,积雪已堆成一道道僵硬的弧线,偶尔被风掀落一截,便砸在早行人的幞头上,碎成冰凉的粉末。

    东市的早集和路上的行人都比往常冷清许多,要么在家躲雪,要么在家cao持着过年,要么在广客隆里抢购着最后一批的年货。

    雪片子刮得正紧,三雄勒住缰绳,在骡马市拐角处抹了把脸。睫毛上结的冰凌子被搓碎,露出底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两丸黑玉浸在雪水里,映着身后两辆吱呀作响的货车。

    前头那辆骡车摞着鼓囊囊的麻袋,新碾的麦粉香混着冻硬的黄豆味儿,从麻线缝里钻出来。后头车上悬着现宰的牲口:半边猪白花花的肥膘上盖着官印,几只羊的羊蹄子用草绳捆作一团,鸡鸭鹅都挤在了一起相互取暖,红冠子、绿翅膀在风里乱晃,活像谁家顽童扎的彩幡。

    车尾堆着红皮白心的"绊倒驴"萝卜,只需用刀劈开一块,就能露出冰糖般的透明芯子,生啃脆甜,炖羊rou则吸饱脂香。还有厚厚的棉被底下盖着来自暖窖里的倔强——大白菜外层叶子冻成冰壳,剥开后嫩心仍水灵;乌塌菜趴在地上长,经霜后反而泛出墨玉光泽;西安人唤做"春不老"的新鲜雪里蕻,盐腌后与黄豆同炒,是腊月里最下饭的滋味;还有那经年的老把式用草帘护着的香菜畦,雪后收割的芫荽,香气凛冽如松针;甚至连窖藏的新鲜韭黄、蒜苗都有,包角子时与鲜虾仁同拌,一口就能咬出三春滋味。

    三雄身上的靛蓝棉袄早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块榆树皮色的补丁,狗皮帽子护不住耳朵,耳廓冻得通红透亮,像挂了两片薄脆的冰糖。可那通身的精气神儿,倒比车上任何年货都鲜活。

    这是年前三雄最后一次为广客隆送货,顺便也结清年前所有的货款——但凡广客隆的老人儿都知道这是玉城少爷家的产业,就是那个俊美如小姑娘,却又满脑子奇思异想的玉城少爷,广客隆的发明者!因此,谁家的货款都有可能拖,唯独玉城少爷家的,都必须按时足足的结了,可不敢有一丝错漏!

    三雄盯着卸完了货,收了银子,叫一辆车先回去,自己领着另一辆,车上装的是给玉城一家送的新鲜年货。

    兰姨领着丫鬟咋咋呼呼地卸着新磨的面粉、现杀的猪羊、新鲜的菜蔬,还有自家亲晒的葫芦干、干豆角和各色秦巴山珍。

    马金阳就站在旁边看着娘们拾掇,冲着三雄使了个眼色,手一比划——那个大少爷还没起床呢!

    三雄呵呵一笑,摘下狗皮帽子掸了掸身上的雪,过到了这边的院子。

    玉城昨夜高兴,喝了不少酒,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家了,睡在了爹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放下了,甚至还没聊上两句,就昏睡死了过去。

    此刻正睡的迷迷糊糊,硬邦邦的憋着一泡尿,想起又懒得起,就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玉城以为是欢哥儿过来叫他起床,就翻了个身懒得理。没想到那冰凉的手又摸了过来,玉城烦死了,掀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结果那只冰凉的手还不罢休,居然伸到了被子里,在胸前一顿胡噜,玉城气坏了,翻了被子坐起来,正要发作,一看居然是嘿嘿傻笑的三雄!

    玉城还在生着三雄的气,眼见得三雄穿的跟老农民泥腿子一样,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又躺下了,牵了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玉城的这点小心眼尽在三雄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早有了思想准备和对策!

    屋里的地龙烧的正旺,马金阳起床的时候唯恐不够,又添了一把柴。从极冷的屋外进来,忽然极暖,三雄的小脸儿熏的更红了,额角都渗出了汗来,赶紧先把外面的棉袄脱了,坐在床沿上,摇着玉城的身子:

    “哎呀!我天不亮就起床了给你家送年货,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玉城没反应。

    “大清早的出门,饭也没吃上一口,饿死了。。。”

    玉城还是没反应。

    “外面下雪了,冷的很,我的耳朵都快要冻掉了。。。我娘就给了我一顶破狗皮帽子,根本不顶用。。。你摸摸。。。都没知觉了。。。”

    玉城简直要气死了,给三雄买了那么多好衣服,皮的毛的啥都有,非要穿个破棉袄出来,还要亲自下地干活、亲自赶车送货,这不是没苦硬吃嘛!但他就是忍着,气死也不出声,连哼都不哼了。

    三雄眼看第一招扮可怜没用,便使出第二招——耍无赖!当下起身脱光了衣服,滋溜一下钻进了玉城的被窝。虽然身子是热的,但手脚都是冰凉,不管玉城的反抗,三雄直接就紧紧地抱住了,央求道:“好亲亲,给我暖暖吧。。。快要冻死了。。。”

    玉城根本挣不脱,越挣扎三雄抱的越紧。玉城气的终于说话了:“你不是有两个媳妇儿嘛!叫她们给你暖身子啊。。。我就是个冤大头,白白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养活了你们一大家子人,结果反倒把我给甩了。。。你们一家都是白眼狼!”

    只要肯说话就好!三雄依然还是紧紧地搂着,嘟囔道:“不都是你说的嘛!让我早早把亲成了,把孩子生了,就跟我爹娘有交代啦。。。以后就可以跟着你混啦。。。都是你说的啊。。。我照做啦。。。”

    这话确实是玉城自己说的,可这气还没散出来,继续气愤道:“那我也没让一下娶两个啊。。。”

    三雄忽然不纠缠了,只是轻轻地揽着玉城的腰,慢慢地说道:“第一个是我娘让我娶的。。。第二个是兰姨给介绍的。。。我就想着赶紧让她们都怀上,然后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伺候你了。。。我爹我娘有两个儿媳妇伺候,有孙子抱。。。现在他们都可高兴了。。。反正我在不在这个家都无所谓。。。”

    “怎么的?你只管生不管养?庄子也不要了?老婆孩子也不管了?”

    三雄叹了口气,说道:“不想管了。。。以前你问过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就觉着我这些年过的够憋屈的了。。。现在钱也有了,老婆孩子也有了,他们都满意了,我也就算尽孝心了。。。以后我想过点舒坦的日子。。。”

    “你想怎么舒坦?”

    三雄又紧紧地搂住了玉城:“就这么舒坦啊。。。我跟你过,你养我。。。反正我都欠你那么多了。。。一辈子也还不清了。。。也不差这些了。。。”

    玉城想挣却还是挣不脱,骂道:“你想的美!”

    三雄一看这气还没消,就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大鸡了!玉城的心眼再怎么小,再怎么生气,一见到自己的大鸡就会完全丧失抵抗力。。。当下就硬挺挺地怼过去,手上也去撸玉城被尿憋的梆硬的鸡鸡。

    果然,玉城顿时软和下了许多:“别弄!小心我爹和欢哥儿过来看到!”

    三雄也怕,但还是觉得差点火候,胯下继续顶,手上继续撸。

    “哎呀,别弄了。。。一会尿出来了。。。”

    三雄呵呵一笑:“尿呗。。。又不是没见你尿过。。。”腰上加快速度,争取速战速决,免得马金阳进来看见!好在也是两个媳妇儿都有着肚子,长久不弄,现在被玉城紧紧热热地夹着夹着,就忍不住射了许多进去。

    最终必然还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了!玉城赶紧披头散发地翻身起床穿衣服,三雄一看气消了,自己也连忙起来穿衣服。先出去拎了净桶进来,又出去打热水给玉城洗脸梳头。

    玉城皱着眉头气道:“你看你那个穷酸样,泥腿子一样。。。买了那么多衣服干啥不穿。。。”

    三雄嘿嘿一笑:“你买的,舍不得穿嘛。。。怕干活弄脏了。。。”

    就是这种窝囊劲儿加无赖劲儿,把玉城吃的死死的,气也撒不出来,就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你现在都是有两个媳妇的人了,这伺候人的活儿哪好意思让你干啊。。。”

    三雄又是嘿嘿一笑:“伺候你我乐意。。。”

    “切!你说你回西安也就半年吧?怎的这么快就都怀上了?”

    三雄还是嘿嘿一笑:“还不都是你教的。。。每日都弄。。。哪有怀不上的道理。。。你忘了以前咱是干啥的了。。。”

    玉城哼了一声。

    三雄又端了热茶过来,请玉城喝。

    “昨日我跟兰姨收拾了几样首饰,算是给我那两个弟妹的见面礼。。。又给你封了一个红包,算是我的贺礼。。。”

    三雄嘿嘿一笑:“那我就替两个媳妇儿谢谢大伯了!等孩子生出来,都认你做干爹。。。”

    玉城非常正经严肃地说道:“孩子嘛。。。你以后不能不管。。。这两年你倒是可以放飞一下。。。等孩子大了,还是得教他们读书认字学道理。。。难道你希望他们长大了也跟我们当初一样?”

    三雄这回不笑了,低着头道:“三年。。。你让我陪你三年。。。我知道我现在已经配不上你了,我保证不给你扯后腿。。。就跟着你伺候你就行。。。”

    玉城皱起了眉头,“什么话!什么配不配的。。。我还缺伺候的人吗。。。”

    说着话,起身拉起了三雄的手,一阵风儿似的来到了兰姨这边。

    马金阳见他们兄弟两个都过来了,赶紧叫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汤汤水水,连早点带午饭一起吃了——毕竟吃完了三雄还得赶紧出城回庄子,跟家人团聚过年。

    玉城不说话,就懒洋洋地吃,兰姨拿了一堆大盒子小盒子过来,有她自己置办的年货,有挑出来送给三雄媳妇们的首饰,有玉城准备的贺礼,孜孜不倦地数着这个怎么好、那个怎么好。

    三雄笑呵呵的听着,一边吃饭一边点头致谢。

    最后是一个信封,兰姨不说话了,眼睛看向玉城。

    玉城懒洋洋地说:“我的礼金。。。喜酒也没喝上一口。。。真是亏大了。。。”

    三雄接过来一看,足足一千两的银票!愣了一下,也笑不出来了。。。

    兰姨赶紧打圆场道:“拿着吧!平时我们一家子都靠你照顾,就跟我们的亲儿子一样。。。他这做大哥的。。。不算多。。。”

    玉城阴阳怪气地说道:“还好只是娶了两个。。。再是要多娶几个。。。只怕我都随不起了。。。”

    三雄嘿嘿一笑,心里清楚——玉城越是这么说,就越说明气已经消了,嘴上说道:“谢谢姨!谢谢叔儿!”

    “你怎么不谢我?”

    三雄还是嘿嘿一笑:“等初一的时候,我带你两个弟妹一起过来谢你!”

    还没等玉城开口,兰姨先是制止住了:“千万别!大冷天儿的,她们两个又都有着身子,不方便。。。以后有的是机会。。。”

    玉城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三雄便不笑也不说话了,继续大口吃饭。

    玉城开始说正经事儿了:“今日正好你们都在,我安排一下——现如今咱们手头都宽裕了,那些东西呢光是看着好看,但终归放着也没什么用,不如一点一点的都卖了换成银子。。。但切记不可太招摇哦!免得被歹人惦记上了。。。换了银子之后,一半放在钱庄里吃利钱,另一半都投出去,买庄子、买地、买宅子!而且要买就买最好的。。。铺子的事你们不懂,就别沾。。。”

    马金阳和三雄都不懂这些,   两人就都看向兰姨。

    兰姨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玉城点了点头:“这样我在京城也就能放心了!大概初八初十的样子,我就要回京城了。。。我在京城里有个大宅子,足够你们所有人住的。。。等开春儿了,我想你们还是过来跟我一起住,一家人嘛。。。我也放心点。。。”

    这回是三雄和兰姨都看向了马金阳。

    马金阳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玉城知道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打算和掣肘,也不好强迫,就说:“你们自己看吧。。。想来就来。。。想留在西安城享清福也行。。。”

    第七十一章

    大年初一。大晴。

    玉城本想着继续睡到日上三竿,没成想,从寅时起,各家主妇准备祭品时放的"醒神炮",到辰时各家祭祖前的"敬天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就没断过。就连欢哥儿也都睡不住了,连拉带拽地非让玉城起床,陪着把除夕夜剩下的鞭炮烟花都消灭掉。

    玉城百般不情愿地梳洗了,穿上大红的牡丹织金锦袍,披上了白狐大氅,随着欢哥儿来到了东大街——满城炮响如雷,硝烟笼罩四门谯楼。来往的行人在遍地粉碎的红纸屑中穿行,靴底沾满火药味的碎雪。

    震耳欲聋之后,便有丫鬟来叫,说是早饭齐备了!

    寓意着“福寿绵长”的臊子面、象征着“年年高升”的黄米年糕、取“迎新祛邪”之意的五辛蔬菜拼盘,还有欢哥儿最爱的羊rou胡萝卜馅的角子和马金阳最爱的酸菜豆腐馅角子,兰姨自己最爱吃的则是黄米枣泥馅蒸糕,满满登登、红红火火地摆了一桌。

    要说这些东西也都不值钱,却是玉城在京城中最思念的家乡味儿!即便京中的陕西馆子不少,但怎么也做不出来家的味道。

    正吃着饭,三雄来拜年了!怕玉城嫌弃,前两日赶车送货时的粗布棉袄早已换下,今日的三雄立在晨光里,竟似换了个人——

    一袭大红的斗篷被北风鼓荡而起,宛如一团烈火突然在严寒里炸开。细看这斗篷的料子,虽非官造的云锦,却是上好的苏州来的八达晕锦,朱红底子上浮着暗八仙纹,料子密实得能托住雪花。里子用的松江三梭布,絮了一层辽东来的"天鹅肚"棉,轻暖如揽云入怀。斗篷上的金线暗纹在阳光下忽隐忽现——那是百鸟朝凤的图样。

    斗篷裁剪得极妙,肩线顺着挺拔的身形溜下去,在腰际略一收紧,又豁然展开。下摆裁成八幅,行动时如红浪翻涌,却因内衬的粗麻增加了垂坠感,不显轻浮。带风帽的样式本是关外胡风,但三雄系紧了颌下的青布绳结,倒显出几分长安少年郎特有的利落。

    真好看!玉城微微一笑,仿佛在欣赏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作品,因为这是他买给三雄的,终于舍得拿出来穿了。

    已为人夫、为人父的三雄,少年感少了一些,多了几分男人的英武气和魅力,玉城看到他便总能想到年轻时的爹,不由得心花怒放,之前的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

    兰姨赶紧招呼三雄坐下一块儿吃。丫鬟接住了脱下的大红斗篷,里面穿的是一袭靛青缎面圆领袍,衣摆暗纹是松鹤延年的花样,腰间束一条鞓带,铜扣上錾着貔貅吞财的图样——这也是玉城买的。

    马金阳虽然不太懂这些讲究,但还是很中肯地赞了句“好看!”。

    三雄羞涩地笑了笑,说道:“特地给叔儿和姨来拜年,得像点样子!”

    马金阳手一挥,那些虚礼都免了,赶紧趁热吃——尝尝咱老家的角子!

    兰姨坐不住,又去张罗现包现煮guntang的角子来,又去烫了热热的西凤酒,又去切了点熟食凉菜下酒。看着一家大大小小的男子汉,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老的那个也好看,自己最好看——一整套的红珊瑚首饰,艳光四射。

    吃着角子喝着酒,三雄提议一家子去自己庄子上住两天,顺便也去玉城的佛首阁烧个香,再去泡个温泉。马金阳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马金阳瞄了一眼玉城,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响应的意思,心里便有了数:

    “你们家人口多,两个媳妇儿又有着身子,我们过去添乱了,你们就好好歇歇吧!”

    玉城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看三雄那一家子人的,但是难得带自己家人出去玩也是好的,便接道:“咱自己家也有庄子,一年到头都没去过了。大过年的,你这个主子好歹也过去露露脸,赏个红包之类的,也不枉人家辛苦一年!”

    三雄乐呵呵地接道:“也好,我这就赶紧回去,让他们把屋子、院子都收拾出来,后日一早我派车过来接你们!”

    马金阳也觉得甚好,嘴上还啰嗦着:“也别太麻烦了。。。我们住个两三日便够了。。。也别专门特地杀猪宰羊的了。。。”

    兰姨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你自己不吃还不让我们吃了?城哥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欢哥儿也是要吃的。。。”

    接着转过头来对着三雄吩咐:“别听他的。。。就杀两只羊吧。。。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剩下的就分给庄户们,他们一年到头也不容易。。。”

    马金阳识相地闭了嘴。三雄一刻都等不得,应了一声就直接撂下碗筷回去准备了。

    玉城问:“去年咱这庄子收成怎么样?”

    马金阳嗯了一声,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

    兰姨接话了:“你爹就是一甩手掌柜的,成日里除了念经啥也不知道!庄子那边挺好的,平时都是三雄照看着的。。。以前崔先生留下的人也都堪用。。。去年大概是有个四五百两吧。。。都在你爹那呢。。。”

    玉城点了点头:“那挺好的。。。回头你多准备些赏钱。。。再杀头猪吧。。。让庄户们多得些,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马金阳一听又要杀猪,皱了皱眉,嘴上叨叨咕咕的,又开始念经了。

    都安排妥当了,玉城打算回房睡个午觉,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有位陆先生来访。

    陆先生?陆沉?

    玉城赶紧冲出去迎接,正是来拜年的陆沉!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不用在家过年吗?”玉城拉着陆沉的手就往里走。

    陆沉笑呵呵地回应说:“我昨日下午就到了,住在对面的京兆驿,知道你们一家团聚过年,所以今日再过来给你拜年!”

    见到马金阳和兰姨,陆沉行了个礼、拜了个年,便直接被玉城拉到了自己的院子。

    “你爹看着咋这么年轻啊?看着就跟你大哥似的。。。不怪得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呢。。。你爹可比你男人多了。。。”

    玉城切了一声,骄傲地说道:“那是当然!”

    陆沉一边四处看着,一边问:“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嗯嗯。。。不过也不算长大了。。。我来的时候都十四了。。。”

    二人在正房坐下,玉城问:“你咋不在家多呆几天?”

    “家里也没什么人。。。父母早就不在了。。。就几个疏远的亲戚,还有几个当年的同袍。。。也没啥意思,就想着来你们西安府长长眼。。。”

    玉城嘿嘿一笑,“那正好!我今日明日带你四处转转。。。后日我带你去我的庄子玩两天。。。我爹他们也去。。。到时候还要杀猪宰羊呢!他们有人会炖咱们陕北的羊汤。。。再配上现烤的黄馍馍。。。你可是有口福喽。。。”

    陆沉哈哈一笑,“那我就客随主便喽!”

    第七十二章

    午后的日头悬得老高,亮得晃眼,却是个没温度的摆设。碧蓝的天像块冻透的琉璃,干净得没有一丝云,西北风刀子似的刮过来,冰凉清冽,割得人脸上发紧。街边的积雪被晒得刺眼,表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壳,踩上去“嘎吱”一声,底下还是松软的。

    大年初一的骡马市静得出奇,往日里喧嚣的牲口棚如今空荡荡的,只剩几根拴马桩孤零零地戳在雪地里,桩头的麻绳结着冰溜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风掠过空荡荡的市集,卷起几片炮仗碎的红纸,飘飘荡荡地落进饮马的石槽。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再往前走几步的一座独栋二层楼,门口人丁兴旺、车马不止,抬头一看——“广客隆”三个大字的金匾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便是玉城领着陆沉闲逛的第一站。

    “都说你这广客隆厉害,我倒是要看看。。。”陆沉抬腿就往里进,也不听玉城的介绍。

    大年初一的广客隆,宛如一座沸腾的室内庙会,又如一幅展开的《清明上河图》活卷。

    南货区里,苏杭来的梅干菜与漳州糖渍金桔同置一柜,景德镇青花瓮里浮着宁波醉泥螺的咸香。

    北味档中,宣府风干的鹿脯叠成宝塔状,旁边大同黄米糕蒸得蓬松,屉布一揭,白雾里现出"寿"字压纹。

    海珍摊上,胶东运过来的海参泛着青玉光泽,每斤竟要价三两纹银。穿茧绸直裰的大老爷却眼都不眨,吩咐小厮:"包上十斤,明日夫人回门时给岳家捎去。"

    生鲜市更是热闹非凡!现宰的肥羊倒挂在铁钩上,皮下脂肪如凝脂,rou铺伙计的砍刀剁在案板上,竟似锣鼓点一般;墙角篾席围着的活禽区,几只肥鸡大鸭子在竹笼里引颈高歌,绒羽间还沾着家里的芦花与稻草。

    陆沉大大吃了一惊,大年初一的生意还这么好?

    玉城得意地笑了笑,那是当然!刚得了压岁钱,又要准备明日回门,自然是大买特买喽!

    活禽档里的伙计是自家庄子里的老人儿,远远看到玉城便笑呵呵地打招呼拜年,玉城也笑呵呵地回了个礼。

    “这些都是你家庄子的货?”

    玉城还是很谦虚地说:“也不都是。。。无非也就是自家庄子里出产的一些土玩意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陆沉切了一声,还在这假客气上了!

    上了二楼,别的不说,光是那排队结账的场面就让人着实一惊——十条队!每一队都有五六个人在排,各个脸上洋溢着喜悦满足的神情。算盘打的天响,银子、铜钱稀里哗啦地往箱子里划拉,这一天下来的流水。。。简直不敢想!

    即便陆沉是亲自看过大同的和合坊,到了这里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嘴上念叨着:“你们这得赚多少钱啊。。。”

    玉城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薄利多销的辛苦钱而已。。。要是靠这点钱还真不够忙活的。。。”

    陆沉就奇了,“这些钱还不够你赚的?”

    玉城又是哈哈一笑,神神秘秘地说:“其实啊。。。这门生意最赚钱的都不是你看到的这些。。。而是那个。。。”说着手里指了指那装钱的箱子。

    陆沉还是不明白。

    “钱生钱。。。钱再生钱。。。”

    陆沉还是一脸懵逼。

    玉城皱了皱眉,“哎呀。。。你这个人。。。就是钱生完了钱。。。我再给人结货款啊。。。”

    “我cao!你这不是做的无本生意嘛。。。”陆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门生意赚大钱的秘诀在于利用流水和结货款之间打了个时间差,钱生钱啊!

    玉城又皱起了眉头,“什么话?怎么是无本生意?我弄了这个大个地方,养了这么多人,这可都是血本啊!”

    陆沉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没用,脑子根本玩不过这些人。

    大年初二,行人还不是很多,但街边已有勤快的早点摊子支起了腾腾热气。

    玉城和陆沉坐在大槐树下的馄饨摊,捧着粗瓷碗吸溜着三鲜馄饨,眼睛却盯着旁边小摊案板上金黄油亮的烧饼——那饼子刚出炉,芝麻粒儿密密麻麻,被师傅用铁夹子一翻,簌簌落进竹匾里。

    玉城噌地一下蹿出去,抢了两个回来。忽又听得一阵铜锣响,卖糖粥的挑担老汉转过街角,他担头的红泥小炉煨着八宝粥,赶紧招手要上一碗,再浇一勺桂花甜酿,能香的让人上了天。

    “咋样?跟你们京城比。。。”玉城吹着勺里的甜粥,手里拿着guntang的烧饼。

    陆沉放下了吸干喝净的馄饨碗,也小心拿起了满布芝麻的烧饼,咬了一口,居然是红糖馅的!那guntang蜜甜的红糖嗞了出来,好烫好烫。。。

    “啥叫我们京城啊!我跟你都是一样的人。。。”

    “不着急,你慢慢吃。。。吃完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百花荟。。。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开张。。。那可是我的第一个生意。。。十六岁的时候。。。”

    “我知道。。。你跟西平郡主认识的地方。。。”

    玉城不听则已,一听西平郡主四个字,整个人被雷轰了一般!

    “你?你们。。。都。。。知道了?”

    陆沉呵呵一笑,说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忘了小雷是干啥的了?老爷这么重用你,那么大的生意都交给了你,怎么可能不派人查你的底。。。”

    玉城还是僵硬如化石一般,也不确定他们到底都查到了些什么。

    “哎呀。。。没事的。。。他们也都是猜的。。。你的所有生意或多或少都有郡主掺和在里面,怎么可能瞒得住。。。”

    是的,没错。。。广客隆、雁塔汤苑、泷阳雅筑、棠舟记,哪一个少了郡主了?

    玉城低声解释道:“我跟她是真心的。。。只是她那个身份。。。”

    “真不真心都所谓。。。反正那时候她是寡妇。。。她只要不明着改嫁,也不会有人计较这些。。。现如今她孩子也都生了,也没你啥事了。。。”

    玉城心里总算是平复了一点点,他跟郡主的“jian情”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只是不知道爹的事,他们查到了多少。。。

    “那我爹的事儿。。。你们也查到了。。。”

    陆沉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玉城扁了扁嘴,嘟囔道:“老祖宗嫌弃我的出身了吧。。。”

    “什么话!!老祖宗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怪不得?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我敢脱光了把自己献出去?怪不得我在京城要开小唱馆?”

    “你放心吧!老祖宗一点也没有嫌弃你,反而是很欣赏你这一点,为达目的豁得出去的拼劲儿,跟他当年有点像。。。”

    “那。。。老祖宗还说什么了。。。”

    “老爷叹了口气,说你也是个苦孩子。。。”

    玉城低下了头,眼泪汪汪,“其实我一点都不苦。。。我爹才是真的苦。。。”

    “所以老爷才赏了你那么多东西,还让你一定体体面面、高高兴兴地带着东西回家过年。。。”

    玉城心下又安慰了不少,爹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一半,剩下的关于郑贵妃的事,也不敢问了,撅着嘴道:“我是一点秘密都没有了,都被你们看光了。。。”

    陆沉拍了拍玉城的大腿,安慰道:“谁还能没有点秘密呢!况且你这点秘密也算不了什么。。。否则哪还有你的今天。。。”

    接着陆沉又拿腔拿调学着张公公说话:“这个小猴崽子啊。。。虽然贪钱。。。人倒是不坏。。。”

    玉城破涕为笑,娇嗔道:“人家穷怕了嘛。。。我们家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上有老下有小呢。。。”

    陆沉切了一声,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