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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监那天是周五,下着小雨,纽约的街道湿透了,王瑶站在安检口前等了十分钟才被放进去。走廊里的灯偏冷,墙壁泛灰,等候区只有三张椅子,一排电话,窗子小得像邮票。 周言被带进来的时候穿着囚服,脸色苍白,嘴角干裂,一眼看去就知道没休息好。人坐下的时候动作都慢,额头上出了点汗。 王瑶看着他,喉咙有点发紧。她没开口,手贴着电话听筒的边,最后才说:“我们离婚吧。” 周言没听清,眨了下眼,又凑近了点,“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王瑶这次声音更稳,但尾音还是有些哑。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眉头皱起,眼神慢慢变得迟疑。他没吭声,只是一直盯着王瑶看,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认真的。王瑶没有多解释,也没落泪,只咬着下唇不说话。等工作人员过来敲窗说时间到了,她就挂了电话站起身走了。 之后的流程处理得很快。王瑶是美国公民,申请程序简便。周言是瑞士人,在美国关押期间可通过代理律师完成离婚手续。王瑶提交申请后,两周内完成公示,周言在监狱里由联邦协调律师完成签字,双方声明为自愿无异议。法院出具判决书后,经海牙Apostille认证,王瑶再将判决文件递交至瑞士驻美使馆进行登记,瑞士方面正式承认婚姻关系解除。 判决完成那天,盛轩心情很好。他带着王瑶从Teterboro小型机场登上一架湾流G650,私人机组早就等在停机坪边。王瑶坐在舷窗边的位置,没问目的地。起飞前只看见盛轩边回邮件边打电话,外套挂在一边,白衬衫没系袖扣,显得格外轻松。起飞后不久,他抬头说:“我们回家。” 飞机飞了五个小时,王瑶看着窗外地形逐渐从密林山脉变成浅色丘陵,一直到加州的海线。飞机落地时天刚擦亮,机场安排了私人通道,停靠点在圣塔芭芭拉郊外的一处草坪边。接她的是一辆黑色SUV,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转进一个写着“PRIVATE ESTATE”的牌子后门。 庄园大得不像住宅。正门是老英式建筑风格,白色石柱,屋顶铺着深灰色石板,正中有个露台,柱廊延伸到花园尽头。草坪修得干净,灌木高而整齐,花架一排排立着,喷泉正对中央通道。王瑶站在门廊下等车停好,鞋跟刚落地,盛轩已经先一步打开门。 他回头看她一眼,“你也该见见我父母了。” 王瑶当场没答。盛家老两口已经站在门厅里,一个穿着深蓝羊绒上衣,一个戴着珍珠耳钉,打扮干净,表情温和。王瑶心里排斥得厉害,但当对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你瘦了,照片看不出来”时,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饭桌上她吃得不多,只偶尔点头,回应几句。盛太太不多问,但话里话外默认两人已是“家人”。饭后王瑶上楼,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出神,直到天黑也没动过。 儿子单身了十年,他们差点怀疑是不是被那件事影响到变成同性恋了,如今带回来一个异性他们就满足了。 瑞士那边,周言被释放时是一个晴天。手续从结案文书到转移签字一共不到三天。他从监狱直接送往肯尼迪机场,搭乘遣返航班回到苏黎世。 家里的客厅没变,鞋柜还是王瑶选的,门口那把雨伞是她两年前从卢塞恩带回来。他站在屋里没动,灯没开,窗帘半掀着,光斜斜照进来。客厅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看着餐桌角落的水杯,突然发现那是王瑶常用的那个——透明玻璃边上有一圈磨痕。他坐下,没说话,手指摸着那圈痕迹,一直没放下。 加州这边,盛轩带王瑶去了民政办公室。房子后门开出去是一片马场,清晨有马蹄声传过来。 那天阳光大,登记大厅空荡得很,两个办事员坐在玻璃柜台后慢慢打字。盛轩站在一边,把两份表递过去,对王瑶说:“我们办个正式手续。” 王瑶站着不动。 “你也不愿意?” “我不愿意。”王瑶声音不高,但不含糊。 盛轩没急,等她说完才把表收起来,转身把表丢回口袋里,淡淡开口:“那就再等等。来日方长,感情慢慢培养。” 很快,王瑶母亲也被盛轩接回了美国,和盛轩父母住在一起。 王瑶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戒指。 纽约的秋天刚刚开始转凉的时候,王瑶和盛轩搬回了曼哈顿。 公寓还是盛轩2001年实习住的那个,自从2000年买下来就一直保留着。房产登记在盛轩名下,车位和电费也都绑定了盛家信托公司账上。王瑶没有问细节,只在搬进来那天,在新床垫上坐了十分钟,什么都没想。 王瑶的听力问题本就不算特别严重,属于中度感音性损失,主要受影响的是高频区。平时交流基本没问题,只是在人多或环境嘈杂的场合会跟不上节奏。手术后恢复顺利,听力有所提升,现在能更清楚地区分音调和语速快的对话,偶尔还会主动关掉字幕试着只靠听。她自己没把这事当什么转折点,只是觉得日子清静一点也挺好。 她开始投简历。 有几家公司表示感兴趣,薪资谈下来也还行,但在她发出离职材料之前,律师那边突然来电,说合同已经被买断,对方放弃录用。她问理由,对方支支吾吾,最后说内部有变动。 王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追问。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事说了句,盛轩没抬头,只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你找不到合适的,就先别工作。” “我想有自己的收入。” “你不是没钱花。” “我不想被你养着。” 盛轩淡声回答:“可你就是被我养着。” 王瑶没回嘴。 她不是没想过挣脱,但现实摆在那里。房产、账户、医疗、保险、出入境记录,所有东西都在一个人手里,她能做的不过是挣扎维持一点体面。她最后还是找了份联合国的法务工作,几乎不赚钱。 盛轩没有干涉她的工作,只要求她“晚上七点前在家”。有时工作晚了,她会打电话说一声,对方从不发火,也不追问,只在她进门时说一句:“下次早点。” 两人日常相处不算热情,也不冷淡。王瑶清楚两人之间没有爱,只有某种形式的占有。她做饭的时候会顺手多煮一人份,吃饭时也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夹菜递碗。盛轩有时候工作应酬回来晚,衣服湿着,整个人带着酒气。王瑶不会问,只接过外套丢进洗衣机。 盛轩升职是在第二年的夏天。新闻发在《华尔街日报》头版,美国司法部宣布任命盛轩为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负责涉金融和国安的大型案件。他在宣誓现场穿的是深蓝西装,站在一排白人中间,不算最高,但很显眼。 王瑶看到报道那天,刚好在联合国那栋楼的员工餐厅吃午饭。对面一位法国女同事瞥了一眼手机说:“这个华裔检察官好像特别厉害,之前做那个UBS案的时候就有他。” 她没答话,只低头吃饭。 回家路上她在街口等红灯,风吹过来,手机刚好响了一声,是盛轩的短信。 ——“今晚一起吃个晚饭。” 她没回,只在绿灯亮了之后走过街口。那个十字路口她走了无数遍,从冬天到春天,从风雪到花开,每次都是一个人,走得很快,不留痕迹。 这段时间盛轩比以前更忙,常常凌晨才回来,早上出门又早。他在处理一个涉及比特币洗钱的大案,常常一周飞两次华盛顿,有时出差直接在检方安排的酒店过夜。 王瑶不问具体案情,也不关心这些进展。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偶尔去超市买菜,晚上做饭,大多数时间像个房子里透明的人。 两人偶尔也zuoai,但频率远没有以前高。盛轩从不强求,每次也都戴套。王瑶会盯着看,他戴了,她才配合。她不想出意外,不想再被什么东西困住。她小心控制一切,包括身体。 直到那次意外。 那天是九月末,天气还热。盛轩从旧金山飞回来,两人很久没见面,说不上是谁先开的头,事后王瑶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说:“你没摘吧?” 盛轩躺在床上,手撑着后脑勺,说:“戴了。你不是看着的?” “你想多了。” 王瑶没有继续问。 半个月后她突然恶心。起初以为是感冒,但连续吐了三天,她去诊所抽血,结果出来时医生看着她笑了笑,说:“你六周了。” 她回到家,把报告塞进抽屉,晚上吃饭也没提。盛轩没问,吃完照常回书房处理文件。王瑶洗完碗站在厨房,盯着橱柜里一罐酸黄瓜发了好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