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养心殿

    宫女们添香，香雾如蜿蜒的蛇群，从香篆里探出扁头，肆无忌惮地爬在雕刻精美的镂空花架里无孔不入地湮没身影。

    净霜叩首跪拜，直视地毯上那麒麟栩栩如生的眼珠，空气里沉闷的木香味似密密的网掐住心脏，头顶不远处的上方，翻阅册子的声音时而缓时而重。

    她忍受着四肢麻痹僵化的姿态，房鳞则是有意地折磨她，金口难开‘免礼’两字。

    过了没多久。

    余光中宫女们的粉色裙摆齐齐飘过，向身后退去了，黑色长靴们也拐了个弯儿没了声音。

    “你…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羽姬茶叶里有毒的。”房麟则知道她的名字，但又不知怎么，叫不出口。

    他知道羽姬在晋国的日子不好受，哪里会想到这不好受的日子跟净霜郡主有关，羽姬还给这个丫鬟取名一模一样的。

    净霜郡主，他的前未婚妻，估计早死在那场战火中了。

    一滴汗珠砸在麒麟的眼珠上。

    净霜咬咬牙，故意颤抖着声线将从发现徐敏纸条的事，到亲眼目睹她和守进的会面，以及守进用药方贿赂敬事房太监调换茶包的事情说得磕磕巴巴又全盘不漏。

    房鳞则玩弄着手里的纸条，看着台下颤颤巍巍的蓝色衣裳的宫女，她的说辞倒是对上了他调查到的，眉目松动：“忠心耿耿的丫鬟，说吧，需要什么赏赐？”

    “奴婢惶恐，能救下羽姬娘娘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岂敢妄求赏赐，只盼羽姬娘娘身体健康，和皇上岁岁安宁。”

    房鳞则提笔顿住，这声线…俏似故人，他起身绕过案几，伫立在雕刻精美的青铜石狮旁，红木灯笼里柔和的光映照得女人身子精巧如玉，记忆里，那女人总是隔着莲花池坐在亭子里背对着他，絮絮叨叨说着一天的糟心事，如今这一模一样背影近在咫尺，却绝对不可能是那女人。

    他冷笑，左右掌一合，‘啪’的声音在这严密的室内如晴天惊雷般。

    婢女卑躬屈膝，不为所动。

    这奴婢竟然没有被吓到？

    要是那女人，估计又在耻笑他这拙劣的恐吓伎俩了吧？有可能，她还会弯腰捡起来鹅卵石，回击他的恶作剧。

    终究是无胆贱婢罢了。

    “起身，”房鳞则曲指勾起了净霜的下巴，力道带着她的脸向上仰起。

    净霜内心极其厌恶，面上却装作害怕，他不满意她的害怕，也不满意她这张丑陋的脸，那那都失望透了，他甩开她的脸，“你对主子的忠心值得赏赐，但我对你却没有信任。”

    净霜疑惑之间，他不知道从那里甩出了个简册，上面第一行有她的年龄、性别、婚配状况——

    上面的信息都是陌生的，但她想起了是死在战火中那个女孩的，她用这身份，才顺利入房国。

    一根毛笔塞到净霜的手心里，他说：“写出籍贯来。”

    净霜抓住笔杆，迟迟不敢下笔，在黑字上空浮动。

    毕竟，也不是自己的籍贯，甚至还是夫家的籍贯，她怎么可能记得。

    他死盯着净霜：“你不识字？”

    “奴婢该死，自幼家贫，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她坦白道，视线从简册上&039;世代务农&039;墨字处移开，身子还没跪下去，被他握住了手。

    净霜吓得想抽出，他重重哼了声以示警告，他掌心的温度很高，灼热得有细腻的汗珠。

    凑得近了，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苦香味，是羽姬最爱的苏合香。

    他圈住了&039;婚姻状况&039;四个字的后面两个：已嫁，圈住后，他问：“你有丈夫？”

    净霜点头，眼睛看向案几两侧的青铜器，灯光下通体泛着青绿色，她偏过带有伤疤的右脸看他，这点她是知道的：“他叫奉林，是晋国的普通士兵，死在了战场。”

    他用空着的左手把净霜的右脸扭过去，“我没问你，多余的话都不要说。”

    她点点头，地上分开的两个人影不知何时变成了叠影。

    “你自己的家在那里？”

    “房国，魏阳郡枫杨县翁近乡鍪村。”

    他的手心收了力道，又烫又潮湿，净霜咬牙皱眉，他凑到她耳边，透过几乎有些凌乱的发丝，笑道：“你娘没有教过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你嫁给了晋国的士兵，籍贯怎么还是房国的？”

    净霜一愣。

    突然泪珠不受控地，像断了线的弦，他终于松开手，疑惑地问：“朕有这么可怕吗？”

    “我娘在我豆蔻那年死了。”

    意识到失态了，她又补了句奴婢该死。

    人死了，死在那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净霜不知道为什么说别人娘死了，自己这么伤心。

    杀死母妃的人、灭她国家的人就在身后，净霜却不能拿他怎么办。

    苦香味淡了很多，他已经回到金丝楠木椅子上，沉着脸坐了下来，很扫兴般，好在换了个话题。

    房鳞则眯了眯眼睛，风眼似蝶翼，突然听到他道：

    “净霜。”

    净霜没有任何反应。

    房麟则眼里闪过失望，正色道：“在狱中帮朕杀了一个人，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