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鋒芒(下)
第四章:鋒芒(下)
在眾人的鼓譟聲中,蕭翎和雷烽都走到了演武場中央。雷烽手握斬馬刀,而蕭翎並未選擇長槍,只是拿了一根平凡無奇的白蠟木桿,連槍頭也無,引來場邊一陣竊竊耳語。此外,雷烽身姿高大,蕭翎外表清瘦,兩人光是站在場上,就得雷烽居於上風。 象徵比試開始的鑼聲一響,雷烽彷彿看見獵物的猛獸,暴喝一聲,第一刀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夾帶萬鈞之勢朝著蕭翎的頭頂斬下。 然而蕭翎並未硬接這一擊,他身子微微一側,腳步一錯,就如落葉如羽翮般避開了刀鋒,沉靜簡潔的動作並不張揚,卻翩然躲過,輕盈快速得幾乎看不出他是如何躲過的。 而他手裡的白蠟木桿也像一隻海蛇,桿身輕輕繞了個彎便點在了雷烽的刀背上,令刀與木桿交錯而過。 雷烽似是沒料到他的攻勢竟被輕輕避過,於是他腳下一蹬,再次朝蕭翎劈砍而去。然而這一次蕭翎手上的木桿輕輕擦過了他的手背,使他的刀又偏離一寸,「咚」的一聲頗有挑釁之意。 彷彿被激怒,雷烽接下來的刀法皆是發狠一般,是赤炎刀法獨有的大開大合。楚瀾月微微傾身,一瞬不瞬盯著蕭翎,她覺得自己所聽到的除了場上木桿與重刀的相擊外,就是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面對這般狂風暴雨的攻勢,蕭翎彷彿急流裡逆流而上的一葉扁舟,無論那刀勢如何揮砍而來,那劈斬如何如網落下,卻都難以完全撼動他。他無數次穩住步子,好整以暇面對新一波的攻勢。 蕭翎看似節節敗退,僅守未攻,可是他的呼息未亂;而雷烽則似乎享受著這進攻的快意,表情猙獰,恨不得要將蕭翎碎屍萬段。 可,就在他又一次傾盡全力朝蕭翎暴衝過去時,蕭翎的木桿避開了他的刀,假意往他腳下一掃,卻在逼近之時急急煞住,雷烽被唬了一跳,既想閃避,又欲踩穩,一個分神,便已露出破綻。 蕭翎的眼神在那瞬間變得凜冽,他身形一沉,不再後退,反而衝向雷烽的刀尖。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咚」一聲沉響,蕭翎手中的木桿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擊中了雷烽握刀的手腕。 雷烽只覺得一股勁道穿膚而入,幾乎要震動骨頭,整條手臂於是瞬間痠麻,逼得他鬆開拳頭,那把百斤重的闊背刀「匡噹」一聲掉落在地。他大驚失色,正要重新握刀,一邊向後退去,蕭翎卻如閃電般近身,木桿在他的胸前點了三下。 雷烽還沒反應過來時,只覺胸口一悶,氣血翻湧,雙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原本場上的喧囂與鼓譟,在這般反轉的情勢下,全部都驟然平息。 唯有戰鼓點了三下,宣示這場比試的結束。 雷烽雙目混濁,似乎難以置信自己的落敗。他還呆愣在原地時,蕭翎早已重新站直,嚴肅冷凝地看他,那對平時總是寂靜無波的雙眼此刻含著像是要將他燃燒殆盡的憤恨。 言暉依然面帶微笑,只是那笑意的意欲難辨。他輕咳一聲,似是提醒,溫潤的嗓音再次響起,卻是公事公辦的無情:「赤炎武者,必將履約。來人,上茶。」 一旁宮人早已備好一套精緻的茶具,茶盞中已經盛好了上好的「金烏血珀」,他仰頭,正好撞見御座上殷昭似笑非笑的神情。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背,他深知,今天這頭非磕不可。 從演武場到質子席不過百尺,但他的步伐沉重,像灌了鉛似的。全場寂靜無聲,看他捧著茶盤,走到了楚瀾月面前。 「末將……一時失言,冒犯公主殿下,請殿下……責罰。」他在楚瀾月座席面前三步的距離單膝跪下,每一字都用盡全身力氣才堪堪從牙縫迸落而出。 眾目睽睽、皇帝在上,文武百官在上,他國質子在前。他的屈辱與不甘,他人的同情與嘲笑,在演武場上交錯,形成一種詭譎的氣氛。 楚瀾月並沒有直接伸手去接那杯茶。她安靜地睜著那雙如水潭般的杏眼,先是看向場上傲然而立的蕭翎,兩人相視,她流露出欣慰與讚賞的神情。不過一瞬,她又重新看向雷烽手上的茶盞,呼吸數息才開口:「雷將軍言重了。」 但她依然沒有伸手。 「今日是金烏校獵,是赤炎國盛典。勝敗乃兵家常事,刀劍無眼,言語間有些火氣亦是難免。」她說得旁若無人,聲音溫溫軟軟,卻似乎都意有所指。 她微微側頭看了一演汐玥,汐玥會意,便接過那茶,捧在自己手裡。 「只是本宮不渴,便讓汐玥代替本宮,受了這茶吧。」語音甫落,雷烽原本低垂的頭驀地抬起,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眼底的憤恨稍縱即逝,卻也沒有選擇餘地,叩頭謝恩。 殷昭看著這齣好戲,嘴角難以抑制地勾起一抹微笑。他旋即朗聲對仍站立在場上目睹這一切的蕭翎道:「好一個蕭翎,武藝出眾,亦有忠義之心。來人,將孤收藏的『追風』贈予蕭翎,後日圍獵,孤要親眼看看,蕭家男兒是否配得這把名弓!」 掌聲與驚呼響起,蕭翎在眾人欽羨又驚艷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行禮,接下那把名弓。 * 第二日的射藝競逐,赤炎皇室的皇子皇女也都換上騎射服制預備下場。太子殷昭、已被封為安王的大皇子殷赫、三皇子殷穆,四皇女殷緋華和小皇女殷若蓉皆在其列。不過,其中最引人矚目的莫過於太子殷昭和四皇女殷緋華了。 殷昭一身玄黑色的騎裝,合身的剪裁勾勒出他常年習武而挺拔修長的身形,暗金色的絲線在領口、袖口和衣襬處繡著繁複的火焰圖騰,背上則是一隻象徵皇室的金烏。他手上一對黑曜石打磨而成的護腕,腰間一條牛皮腰帶,長髮以金冠高高束起;腳下則踩一雙長筒馬靴,走路的時候發出清脆的聲響。 殷緋華身穿一襲橘紅色獵裝,在明豔的陽光下極為耀眼。她的衣襟和袖口上皆用五彩金線繡著飛鳳,鳳尾一路蜿蜒至她的肩背。腰上的皮質腰帶則綴滿紅寶石。下身是方便騎馬的馬褲,外面則罩著同色系的開叉裙裳,隨著她的走動,既像火焰,亦像灼人的玫瑰花瓣。 幾位赤炎勇士相繼上場比試,有人延續前日的優異成績,有人則失常飲恨,收獲一場噓聲,確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大多數人其實並非真心懷有期待,而是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走進沐風上場,他的青衣樸素,連護腕也未戴,就緩緩走上場,揀了一把普通的長弓。 他試弓的目的似乎不在嘗試弓是否襯手,只是為了迎合試弓的要求。他搭弓的動作自然流暢,彷彿他平時所用的便是這把弓,每一次呼息和弓箭離弦都天衣無縫,渾然天成得讓人覺得他似乎連風的流動都能看清。 然而,待他站在箭靶前,結果卻讓眾人難以置信。 羽劍破空,命中箭靶。 「八環。」 又一箭離弓。 「七環。」 另一箭落下。 「又是七環。」 一連十箭,箭無虛發,全都穩穩落在靶上,卻無一箭真正命中靶心,這結果惹來一些貴族子弟的竊笑,笑這位森林來的皇子基礎紮實,卻欠缺耐心或眼力。沐風的表情平靜無波,向御席上的皇帝行禮,便緩緩離場。 可楚瀾月卻看得仔細,他射箭時的眼神平靜無波,姿態端正,手臂也奇穩無比──她不可置信地再瞅一眼沐風,忽然明白了他的刻意。 他分明是瞄準了靶心外的位子置的──他年紀尚輕,卻有這般精準的控制力,令人佩服! 沐風悄然退下,場上的氣氛卻再次熱烈起來,因為言暉朗聲宣布,金烏校獵,射藝競逐的「奪綵」正式展開! 宮人們早已將公主與貴女們親手縫製的彩色錦囊高高懸掛在柳枝之上。清風徐來,各色綵頭便在空中晃蕩,如同一樹燦爛繁花。言暉接著說道:「窈窕淑女,勇士好逑。奪綵非求勝負,只因傾心。」 幾位在前兩輪比試中脫穎而出的青年將領率先上場,他們意氣風發,接連射落了心儀貴女的綵頭,引來陣陣掌聲、喝彩與鬨笑。 終於,輪到了銳金王國的王子衛珩。 他今日換上了一身鵝黃色的騎射勁裝,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氣度從容。他緩步上場,轉身朝著四皇女殷緋華所在的席位,優雅地行了個揖禮。殷緋華則僅僅露出了矜持的微笑回應。 眾人早知衛王子對四皇女有意,此刻更是好奇,這位在昨日比試中嶄露頭角的留學王子,箭術是否也同樣驚人? 萬眾矚目之下,衛珩從容地取弓、搭箭。他的目標明確——正是柳樹最高處,那枚由殷緋華親手掛上的、繡著並蒂蓮紋樣的深紫色香囊。 全場瞬間屏息,只聽一聲清響,羽箭離弦,快如流光! 一道銀光劃過空中,那箭矢的目標,正是懸著香囊的那根纖細紅繩! 紅繩應聲而斷。 就在眾人發出驚呼,以為香囊將要落地之時,衛珩已然收弓。明明他動作極快,卻又慢得好像能看清他眉眼間的笑意,不過一息之間,他已將那枚傾落半空的紫色香囊,接在了掌心。 他捧著香囊,緩步走到殷緋華的席前,再次躬身,雙手呈上,微笑溫潤如玉:「公主殿下,您的信物。」 殷緋華臉上的矜持,終於融為一抹明豔燦笑。她並未接過香囊,笑逐顏開:「衛王子的箭術,名不虛傳。這份綵頭,便交由你保管吧。」 * 金烏校獵的第三日,亦是最後一日,數百名赤炎國的王公貴族與禁軍勇士策馬奔馳於王室苑囿之中。陣陣狩獵的號角聲響徹山林,獵物與獵人的追逐、生與死的搏鬥、猛獸的怒號與獵狗的吠吼,全都迴盪在這佔地廣大的皇家獵場之中。 蕭翎受了殷昭贈予的弓,被分派在靠近皇家觀禮台的小隊裡。他並未刻意表現,只是適時在「隊友」失準時補上致命一箭。雖未強出頭,但那致命一箭之精準亦引起同隊的禁軍隊友不時側目。然而他也並未回應,只是頻頻回頭,留意著正安坐在高台上、目光也跟隨著自己的楚瀾月身上。 變故發生,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 忽然一頭體型如同小山、足有半人高、黑鬃倒豎如鋼的巨型野豬王,不知為何受了驚,亦不知從何而來,竟撞開了數名經驗豐富的圍獵士兵,雙目赤紅,朝著守衛最森嚴的皇家觀禮台直衝而來! 貴女們見那頭野豬氣勢洶洶、模樣駭人,驚叫聲此起彼落,紛紛起立欲往後頭鑽。護衛在高台前的禁軍雖早已反應過來,舉起長槍欲將其制伏,但那野豬王皮糙rou厚,力大無比,竟如一塊失控的巨石失速滾落而來,勢不可擋! 蕭翎的隊伍離得最近,他毫不猶豫,立刻策馬迎上。他身側的士兵紛紛放箭,但那些羽箭射在野豬王厚實的皮毛上,卻近乎無用,而牠亦被這些弓箭激得更怒,凶性愈發。 一片混亂中,蕭翎終於趕到,他取下「追風」,深吸一口氣,瞬間便鎖定了那頭猛獸的身影。弓開滿月,箭在弦上,箭頭瞄準了紅眼突跳的猛獸的弱點──它的左眼。 不過一瞬,他偏過頭,眼神落在緊握住汐玥雙手的楚瀾月身上,她的位子在高台側邊,暫時沒有危險……念頭方起,他正欲放箭,卻已聽得一聲箭響破空。 那箭的來處是比蕭翎更高、更遠的山坡上,眾人彷彿看見一道金色流光,後發先至,精準無誤地從發狂野豬的左眼射入,從後腦穿出。 原先來勢洶洶的野豬王,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悲鳴,巨大的身軀就因慣性向前衝了數丈,最終頹然倒地。 殷昭一隻手握韁繩,另一隻手則握著華麗的角弓,氣定神閒策馬而近。他僅僅瞥了一眼野豬的身體,然後便轉身欲走,擺了擺手要人處理獵物,彷彿沒聽見場中遲了數息的、為他而起的、如雷鳴落下的歡呼。 蕭翎放下弓,再次抬眼看楚瀾月,看她又重新端坐,蒼白的小臉是壓抑過後、不欲人知的后怕。 他將弓重新背上,他一直都別無所求。他的職責是確保他的公主平安,他只要她平安。 (待續) 下個星期,有人要吃醋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