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5)
黎明之前(5)
到达第九星的第二日,我见到了父亲身边的秘书。对方并未与我寒暄什么,直接传达了父亲要见我的指令。我与父亲的这位秘书相识已逾十年,昔日父亲麾下秘书众多,他并不起眼,最落魄时,我曾见他黑黢黢面孔,浑身充满乡土气息。而今他却对我有了底气,这自然是父亲给的。 我从来不是家族最期待的继承人,我早已心知肚明。正如父亲所言:“你只懂得彻头彻尾地享乐”,“你只是继承,根本不懂奋斗”。没错,我是他们的小儿子,无需承担长子的期待与责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兄长身上,直至他离世。 我的一生仿佛都在与人竞争、比较。兄长去世三年后,他们仍将我们相提并论。这种无休止的压力落在肩上,确曾令我消沉,但久而久之竟也习惯。我仿佛人生来就要竞逐,就要永不停歇地奔走,以证明自身价值。 回到父亲的宅邸、父亲的财产时,保姆开心地说:“呀,终于回家了。”这让我不禁心底嗤笑。餐桌上精心布置的菜肴,更让我心底毫无波动。接下来,我与年过半百的父亲共处三小时,于对话里,我始终敷衍了事。即便他不时用言语彰显权威,我也未曾改变过。 等通篇听下来,我只觉得无聊。父亲最大的指责莫过于我惰性太重,缺乏奋斗动力,安于现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见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回应道:“你还能奋斗几年,叔叔们也都惦念着你。公司的事我还要多学习,就怕日后出了问题。” 他却看穿我的心事,笑道:“你做不到的事,有的是人愿意做,抢着做。今天你不听我的,明天我就能换了你。” 当听到这熟悉的威胁,我的胸口依旧发闷。但毕竟不同于年少时,如今我能平静反驳:“那就换了我吧。我从不觉得自己是谁的替代品。让那些废物来取代我好了,我绝不会活成哥那样,一辈子为了继承而继承。” 说完这段话,我掠过保姆与佣人的目光,径直从大门走了出去。现在是晚上七点二十分,我回首望向这栋别墅,只看到一片泛着金属质感的白色与金色。 想起屋内的摆件,那些繁华精美的家具与装饰,我只感到一阵迷茫。我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通常这个时间,第二星还没有天黑。百合应该已经吃过晚饭,下午可能也闹累了,喜欢坐在阳台的秋千里打盹。想到这里,我准备给朋友C打个电话。 可电话接通后,朋友C居然才刚刚睡醒。我请他帮我去看看百合在做什么。家里没有实时监控,我现在并不清楚她的状况。朋友C却说:“医生昨天来过,但你女朋友不肯吃药,把你家砸得乱七八糟的。医生提到新研发出一种治疗糖浆——说来也好笑,为了让这些精神病人愿意吃药,医疗机构居然还特地研发糖浆。但没什么效果,你女朋友还是又哭又闹,要寻死。” “那你还睡得着?为什么不通电话来?” “我的天,你怎么还生气了?没事的,后来她哭累了,我就让护工给她手上绑了板,她睡着了。只是睡前一直骂你,应该是想让你回来。”朋友C叹息道,“你为什么突然把你女朋友送到第二星?你不会真觉得我们搞得定这种高危精神病吧?” “你现在去我家,把电话给她,我有话要对她说。” 朋友C答应了。当他走进我家时,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百合嘶哑的哭声,仿佛嗓子里在渗血。朋友C连忙打开摄像头,我猝不及防地看见她哭肿的双眼,一时间心惊rou跳。对上她目光的刹那,我所有的社交能力仿佛瞬间失效,因为在我心里百合是病人,而且是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所以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失职。 我不由想到自己的种种过错。 家里那么多尖锐物品、容易磕碰的地方;她会不会开中央空调?餐桌上有没有她爱吃的东西?她会不会向佣人和护工表达自己的需求?朋友C已经显得疏忽大意,他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去安慰百合? 而我为何又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迷茫的倒影?我到底是在怜悯她的痛苦,还是借照顾她的名义,宣泄自己无法诉说的压抑?但我从未期待过她的回应。我的幻想、我的照顾,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只因我不愿像哥哥那样,永远做他们眼中完美的继承人。我需要照顾百合,以换取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看见我的刹那,终于停止了哭泣。过度流泪让她的脸迅速浮肿,眼睛和眼皮都红肿起来,早已不复从前的美貌。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她不哭就好。无论她如何辱骂我、如何歇斯底里地质问,都不过是情绪的宣泄、病情发作的过程。而我只需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稳定她的状态,达到目的就好,其余的都并不重要。 朋友C拿着手机,故意向我告状:“你女朋友不吃饭、不吃药,你还不快说说她?” “你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也不告诉我你去哪里了,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我感到头痛欲裂,“百合,你想不想来第九星?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陪你,但我可以找人照顾你。这次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我愿意向你赔罪。” “你只会对我说这些吗?”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绝望、无助,甚至是怨恨。如此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不禁心生感慨,原来人类的爱与恨,真的可以只在顷刻之间转变。 她曾经那样依赖我,如今却将我视为最恨的人。这让我有些伤心,但我很快说服自己——不必与病人计较什么。可我的痛楚是真实的,毕竟我也是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不断安抚百合。虽然不确定精神病患者能否真正听进别人的话,但她总算勉强原谅了我。但她拒绝让朋友C送她来第九星。于是我作了一个决定,一个在当时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决定。我决定亲自去接她,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暂时把工作推迟,安心地照顾她。 但这彻底打乱了我的时间安排,简直成了一场噩梦。我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前往第九星的公司办公楼至少要两个小时。如果公司没有其他安排,我必须在早上八点前赶到,这就意味着我得凌晨四点起床,在黎明之前醒来,迅速准备好早餐。 因为担心百合不肯吃药导致病情恶化,我以最快速度研究了许多早餐和甜点的做法。幸好我在烹饪方面有天赋,做出来的食物越来越好看、美味,百合也愿意吃了。 但早餐我通常准备甜腻的食物,比如改良过的黄芝士猛犸包、枫糖巧克力卷、奶黄紫薯包,或者抹茶牛奶燕麦等等。我这样做是因为百合不肯吃药,连医生开的糖浆也不喝,我只能把药混进早餐里。 尽管我自己从来不吃这些甜食,我早上不喜欢任何甜的东西。 这让一个原本不精通做饭的人,能在短时间里厨艺大幅进步。后来我还想出了别的办法,当百合的有些药物是苦涩的味道,我就用料理机打碎,藏进巧克力制品里,再告诉她用的是黑巧克力。 并且我有特地告诉她,我非常喜欢吃黑巧克力,所以餐桌上有些点心和早餐是苦的。她太在乎我了,我看得出来,即使不喜欢黑巧克力的味道,也愿意陪我坐在餐桌前吃。我什么时候起床,她就什么时候起来,哪怕睡眼朦胧。其实她第二天也没什么事,但这让我心里越来越难受。我劝她不用跟着我的作息,在家自在些就好,可她不肯听,总喜欢抱着我的腰撒娇。 于是,我们常常在临近黎明时坐在餐桌边。为了让自己更清醒,我会特意打开电视,随便调个频道听着里面的声音,然后盯着碗里的甜点发呆。其实我本可以给自己炒一碗面,但我没那个心情——我还要担心百合有没有把东西吃完。 每当百合闹脾气不肯吃我做的食物,或者因为太困在黎明之前醒不来,我没办法见到她真正服药,就会特别担忧。所以我告诉她:“如果你想跟我一起住,想要我一直照顾你,就必须吃我做的东西,好不好?” 百合闻言抱住我,用脸颊蹭着我的胸口:“我长胖了快二十斤,都怪你。” 她说这话时,脸上交织着痛苦。我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听见她怨恨地说: “我再也不能做偶像了,因为你,我长胖了,没有以前那么瘦、那么好看了,”她像是真的恨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咬住了我的指节,“以我的身高,上镜最多只能九十斤。” 我对她说:“我给你拍照吧,我做你的摄影师。你就一辈子留在家里,不用担心体重,这样行吗?” 但看着她在我怀里哭泣,这一次却似乎不需要我劝慰和鼓励,她自己止住了眼泪。她告诉我:“总觉得最近有些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我没法跟你说明白我的心。” 听了她的话,我忍不住叹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我平时下班挺早,如有出差或应酬,也会提前请好厨师和佣人。为了照顾百合,我甚至改掉了多年熬夜加班的习惯,把繁杂的工作扔给了父亲那边。虽然被父亲打电话冷嘲热讽了一顿,但我不后悔。晚上我还常为百合做夜宵。 每次我不得不离开第九星时,都会把冰箱塞满她喜欢的东西,饮料、水果、酸奶,再把所有遥控器、充电器、游戏机和耳机统统放在床头柜上。 我还买了很多解压玩具,包括能按压牙齿的小鳄鱼、奇怪的水沙包、她经常看的猫咪水晶泥、飞行棋、五子棋等等。虽然百合并不常玩,但偶尔能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也就感到些许满足了。 今天外面刮起大风,接着下起雨。我穿着睡衣坐在阳台喝气泡水,她从卧室跑出来,不知从哪里翻出了我以前的照片。 “这是你多少岁的时候?后面这个数字写的是什么?” “大概是七八岁吧。”我眨了眨眨眼,“照片上的数字是我的出生日期。我是在第九星出生的,七月十八号,上午十一点半,就在这里的医院。” 原本我只打算与她闲聊片刻,但她执意要坐在我的腿上。这是她第二次与我如此亲密接触。与第一次不同,她搂着我的脖子,低声喊着我的名字。当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却什么也不肯说。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透明玻璃上。我感受着自己激烈的脉搏,和她一起窝在阳台的秋千里。当她身上熟悉的沐浴露香气传来,尽管雨声那么大,我却能清晰听见她的呼吸声,一声声仿佛在质问我的内心,让我的眼神止不住地溃散。 屋子里太安静,对面还有她喜欢的超大镜子,映照出她与我缠绵悱恻的模样,以及我越来越陌生的神色。我思虑再三,几乎被情绪压抑到窒息的时候,才重新以凝视女人的方式,去注视怀里的百合。 刹那间,我竟然感到痛苦。 平心而论,百合算是“三无”人士吗? 是的,在我眼里,她缺乏性魅力,没有自信,也不够聪明。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病人,偶尔才会恢复清醒。可是我为什么会有悸动?医生早已明言,像她这样病史漫长、病情深重的人,康复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情感究竟给了我什么,让我摒弃了自以为是的观念,产生了如此严重的思想分歧。但我不后悔。在拥抱她的瞬间,感受着她温热的肌肤,我能轻抚着她的头发,获得内心的平静,这就足够了。 我在心底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她不久前喊着我时那样真切。不知不觉间,雨声渐小,我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眼睫,又一次想起她那双大而圆润的眼睛。突然想看看她作为偶像的作品。 而那些色情的、低俗的相片,也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几个月过去,她的作品和那些影像,我从未打开,此刻却格外想要点开。我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曾经。 无论是巅峰时刻的荣光,还是派对中的迷乱。前者是她最意气风发的模样,站在舞台中央,后者则是她最隐秘、最混乱,甚至是最赤裸的欲望展露。 但打开这些东西,我也必须付出代价。我爱的是想象中的她,还是能够接受一个复杂、多面、甚至带有污点的真实的人?我点开这些,究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窥探欲,还是真的想要理解她所走过的路? 派对中的她,是否也可能不仅仅是在展现“rou欲”?那会不会是一种对压力的逃避?一种获取权力的手段?又或者,只是某种体系下的生存策略? 我已经打开手机,随着输入网址,指尖却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我要付出的,是我的容忍。我必须接受那些男人的目光曾在她身上流连,接受她曾是聚光灯的焦点、所有人欲望的中心,必须面对那些充满崇拜、爱慕与占有欲的眼神。 只是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