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

    

两面



    伊莉丝懒散地趴在橡木桌沿,白皙的食指将那枚诡谲的硬币竖立着固定在眼前。

    拇指轻推,硬币便在她指尖下打着旋儿,冰冷的金属表面折射着烛火幽微的光。

    是艾琳的提醒,才让她注意到硬币两面那浮雕的交叉双剑周围,还铭刻着一圈细密如蚁的古老文字。

    一枚来自恶魔的硬币。

    艾琳的声音犹在耳畔低语:

    只要在硬币弹起的瞬间,于心中默念恶魔的真名……

    恶魔便会响应一次召唤,聆听并实现你心底最深切的祈愿。

    硬币“叮铃”一声,从她指间滚落,在桌面上徒劳地打着转,最终归于静止。

    所以说,那日在酒馆昏暗光影里偶遇的“吟游诗人”,根本不是什么浪荡才子,而是一个——恶魔。

    一股冰冷的困惑席上心头,无缘无故,他为何要将这枚蕴藏危险力量的金币赠予自己?更关键的是……他连名字都吝于告知,这枚硬币,又该如何使用?

    真是个……古怪的恶魔。

    伊莉丝在心底默默为那人贴上了标签。

    她拈起硬币,带着一丝近乎荒谬的尝试心态,随手向上一弹。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属颤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硬币旋转着,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银亮弧光,继而垂直坠落。

    “叮!”

    预想中躺倒的脆响并未传来。

    那枚硬币竟诡异地、违反常理地……竖立在了桌面之上。

    震荡的余音仿佛化作了无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伊莉丝的脑海。

    剧痛袭来!

    意识仿佛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一条由破碎声响与混乱画面构成的幽暗隧道。

    无数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冲撞:

    奢靡喧闹的宴会厅,一只巨大的、闪耀着俗丽金光的鸟笼豁然洞开……一个蜜色肌肤的身影缓缓步出……

    男女混杂的、充满欲望的调笑与喘息……

    她独自坐在莫甘娜书房宽大的书桌后,埋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卷宗,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画面陡转!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攥着一只冰凉、绵软得如同雏鸟般的小手。模糊的视野中,她颤抖着俯下身,将guntang的额头抵上那小小的、紧闭双眼、再无一丝生息的额头。

    “你让我相信这是一场意外……”

    记忆中,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绝望的质问狠狠刺向身旁的人,“可是你告诉我!井台那么高,她那么小……她是怎么爬得上去的?!沙塔尔!”

    “沙塔尔”!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记忆迷雾。

    画面最终定格——清晰地映出沙塔尔那双她早已熟悉的、深邃如古老绿洲的翠绿眼眸,以及……那张她未曾得见、此刻却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记忆中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昳丽面孔。

    “唔……”

    伊莉丝猛地闭紧双眼,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xue,试图梳理脑海中那片狼藉的记忆风暴。

    这枚硬币……不该是召唤恶魔的媒介吗?为何她看到的却是关于沙塔尔的、如此锥心刺骨的记忆?那个小女孩……又是谁?

    思绪不由地飘回上次去教堂寻找洛兰时,那些突兀闯入的、燃烧中崩塌的教堂和哭泣圣母像的破碎画面……时间线是混乱的,如同打散的拼图。

    但这些爱憎,这些绝望与质问,却浓烈得如同实质,让她的心脏揪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伊莉丝·西罗先”的记忆深处,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沙塔尔……与这枚恶魔的硬币之间,又存在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枚静静竖立、如同在冰冷嘲弄她的诡异硬币上,久久凝视。

    解铃还须系铃人。

    看来……是时候去找那位神秘的舞伶沙塔尔“聊聊”了。

    伊莉丝深吸一口气,伸手拈起那枚硬币,正要起身——

    “吱呀……”

    房门却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阴影里,艾琳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她脸上惯常的八面玲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局促。

    手中的丝帕被她无意识地绞紧、揉皱,几乎变了形。

    “伊莉丝小姐……”艾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艰涩地开口,“我……我想请您帮个忙。”

    “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伊莉丝微微一怔,随即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定当尽力。”

    话音未落——

    “扑通!”

    艾琳竟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伊莉丝一惊,连忙伸手去扶。

    女人却固执地摇头,再抬起脸时,泪水已如决堤般汹涌而下,冲花了精致的妆容,“求求您……借我……将那枚硬币借我一用!救救我女儿的命!”

    ——

    艾琳哽咽着,胡乱抹了把脸,伸手推开了身后的房门。

    柔软的地毯上,一个正在摆弄彩色布球的小女孩闻声回头。

    看到是mama,立刻扔下玩具,咿咿呀呀地张开小手,笨拙却急切地向门口爬来。

    当小女孩的面孔完全映入伊莉丝眼帘时,即使她已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心脏仍然狠狠一揪。

    那几乎覆盖了大半张左颊、雪白肌肤上的暗红色胎记和那一头浓密得异乎寻常的乌发……在这个愚昧而残酷的世界里,任何一点异于常人的特征,都足以成为招致灾难的“原罪”。

    艾琳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仿佛要隔绝外界所有可能投来的异样目光。

    “你看,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通红。

    怀里原本还带着笑容的孩子,似乎被母亲悲伤的情绪感染,小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伸出rou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去擦拭mama脸上的泪痕。

    “不怕告诉你,”

    艾琳搂紧女儿,眼神飘向虚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年轻时走投无路,我也曾……堕入风尘。是艾德,那个眼神不好、当时头发还茂盛的傻小子,把我从那滩烂泥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怀念的弧度,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自问问心无愧。可这孩子降生时……看着她的脸,我忍不住一遍遍质问自己,是不是我的罪孽……太重了?重到要报应在我无辜的孩子身上?所以……我这个从不信神佛的人,为了‘赎罪’,皈依了教会。”

    她颤抖着手,从衣襟里扯出一个银质的十字架吊坠。

    “我祈祷,我忏悔……日复一日……可神明从未对我显露过一丝仁慈的迹象!”艾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与绝望,“或许是我还不够虔诚?或许是我的罪孽……深重到连神明都厌弃?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无论多重的惩罚,刀山火海,我都甘愿自己来受!求求您……”她猛地看向伊莉丝,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与恶魔交易,我也要试试!我要改变她的容貌,她的发色!我要让她……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伊莉丝静静地听着,胸腔里仿佛堵了一块浸满苦水的海绵。

    她看着艾琳眼中那份属于母亲的、近乎绝望的孤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里那枚冰冷沉重的硬币。

    许久,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没错,艾琳。”伊莉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拼尽全力活下去,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和权利。天生的黑发,天生的印记,这本该是这世上最自然不过的存在。”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硬币上冰冷的剑纹,“只是……成见如同扎根千年的古树,盘根错节,深不见底。有时我们磨平了自己的棱角,却发现……世界依旧是那个带刺的囚笼。”她顿了顿,将手中的硬币缓缓递向泪眼婆娑的艾琳。

    “所以,我支持你。试试吧。或许……做一株平凡的草,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至少……是最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