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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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叡翊问:“你就站在那里吗?” 她自从进殿见了他止步,就再也未曾变换过位置,站在从偏殿往正殿来的转角处,一丝也未曾挪动。 陆棠棣闻言,往前进了进,却不多,仍是站得离宫殿大门不远,道:“陛下有何吩咐?” 她眼下的神情态度,可比他昏倒之前平静缓和多了,但仍若有若无,透着股抵触。 “……你为何还在?”他首先问,心中十分好奇,并不觉得她有留下来的理由。说到底,他会昏晕过去,不也正是她的手笔吗。 陆棠棣垂下眼帘,道:“陛下后宫无人,昏晕过去群龙无首,宫禁混乱,臣不得不逗留于此,暂时主事。” 德张虽是个总管太监,但论身份总还是个奴才,许多事情做不了主。这就是她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陆棠棣也在今夜首次意识到,老臣们不断请开后宫的奏折,某种意义上是有道理的。朱叡翊的后宫太过空虚,又无子嗣,但凡他本人有个三长两短,这内廷,甚至这朝堂天下,都可说缺了宛如庭柱一般的人,会彻底陷入混乱。 此时哪怕有个先帝的妃子,也就是太妃身在后宫呢?危急时刻也足够拉出来当个门面,临时主事了,但可惜的是当初朱叡翊登基,就把先帝留下来的妃子们全部遣返乡的遣返乡、送去礼佛的送去礼佛、不该有好结局的没有好结局,他的生母令妃娘娘又过分早逝,以致他在后宫竟无一个血脉或伦理上的长辈,可供侍奉,所以今夜后宫之中也就无人主事,她也不得脱身了。 而另一层原因,即她并非蓄意引人昏倒,事情至此,或许她过分讥诮的言行起了泰半的作用,为善后她也合该主动留下则不足为外人道。 无他,考虑到他逐渐危险的心思,这种话还是烂在心底最好,会横生不必要的波折枝节。 又想,或许陆嘉良改进了药力,她过往服用此药,倒没有这样大的作用。又忧心,她彻夜未归,也不知相府中人如何联想,嬷嬷又问出了阿琼什么。还有…… “……你不专心。”一个声音生硬地打断她的思绪。 陆棠棣低着头,仍是冷淡。“臣惶恐。” 点灯熬过彻夜的人会理解她此刻心绪的散漫和无定。她晨间处理公文,与人应酬,过午办了诗会,与人交际,应付完他又应付他,纠缠到此时此刻,尚还无休无止,试问在这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或许不该在宫人惊叫的时候过来查看,只消望一眼知道他醒了,就直接动身出宫的。 陆棠棣听见了脚步声。 她呆了片刻,悚然一惊,猛地抬头,见朱叡翊一步步行来,已不是坐在床沿,而是手扶桌案,站在大殿之中。 她几乎立刻就从散漫的态度中脱离,升起全身的戒备,语意虽是关切,但态度绝算不上关怀:“陛下方方苏醒,又何必下地走动?” 朱叡翊闭着眼睛既是整理自己的思绪,也是缓解暗中的不适。 他说:“你口不应心,既不关怀,又何必出言。” 陆棠棣:不,作为臣下她总还是关心皇帝的身子的。 但这也无须说,理由相同,会横生不必要的枝节。因此她仅仅只是注目,纵然见他身形不稳,也还是后退几步道:“臣去唤宫人……” 朱叡翊道:“朕想好了。” 他睁开眼睛,笑意吟吟望来,眼中深意除却他本人之外无人知晓,陆棠棣顿感芒刺在背,一如之前拦住宫人不让离去时的瞬息直觉。 “……什么?”她皱着眉,举止态度十分小心。 “你拒绝的理由。”他道。尔后话锋一转。“朕昏过去时做了数个乱梦,旁的不好与你说明,但梦的后半程,朕母妃的死,如今想来实在与你陆棠棣以及陆家脱不了干系。” 陆棠棣瞬间神经紧绷,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你还记得我母妃吗?陆棠棣。” 陆棠棣声音微涩。“……臣记得。” “朕母妃被诬与侍卫‘私通’,当场撞破,朕杀了南阳侯府的人,因为是侯府夫人带了药酒进宫,骗母妃饮下。” 他虽面带微笑,其间却蔓延冷意。 “彼时我未曾及时赶去,是因为朕也喝了药酒,与母妃的相同,那滋味实在难言。” 陆棠棣眼睛眨了又眨,心头恍悟这就是他盥洗的当口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知道这毒”的缘由。因为此二种药出自同一人之手,滋味想必也相差不远,足可牵动服药之人惨痛的记忆。 “你问我‘为何庆幸’之时,朕当时未曾说个明白。朕说是怀疑你给朕下药,你不请自来,无异于为己证明,清者自清,这自然是对的,今夜的药势必不是你故意设下,而母妃那回的就不一定了。” 思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有一种无从消解的郁怒出现在他的声音里。 “朕一直好奇为何陆家辉那老匹夫会将你送至朕的身侧,原本以为是事有凑巧,但想来他既能为陆家门楣做出逼你一个外姓之人改换名姓乃至装束的事,从龙人选这般重大,却选得如此草率,实在不合情理。” 他冷冷地看着她。“朕过往并未打着皇位的主意,你陆家为逼朕走上这条路,想必付出了许多罢?逼死待你与待我一样好的母妃也是其中一件吗?陆棠棣?正如校场围猎那回出现的无名刺客。” 陆棠棣倏尔抬起眼眉,张口欲辩。 “你自是能够狡辩,说你也是情非得已,毕竟连女儿身都不能为自己保留,你又能有什么心力去为旁人做什么。” 他犹还记得她初初来到自己面前时的样子。举止刻板,态度端肃,老气横秋简直像个模板里刻出来的人,不笑不怒,不言不语,更不声不响。 被他刁难时没有什么表情,被他胡乱差使时没有什么表情 ,被他示好夸赞更是客客气气,十足谦逊,手头事务却从来都是样样妥帖、件件周全。 “人极好,就是不太有活气。”母妃这样忖度,与他猜测,“莫非是没有娘的缘故?陆老大人在朝中行事,似乎也是极刻板的。” 她对外的身份是陆家久不世出的公子,陆家辉是她的祖父,将她养育成人。没有爹娘,母妃的猜测照理是极中肯的。 然而她陆棠棣委实不是什么可怜、好相与的人物,也绝不是朝中风评里,温良恭俭、谦让有礼的人物。 陆棠棣抿起唇。朱叡翊眼看着她脸上渐有怒气,从始至终置身事外、淡然自若的样子悄然崩解,露出她本来就有的鲜活锋锐的颜色。 看哪,就是这样的神色,见到这个你就绝不会再想起她的谦和。 她不是谦和,她是纯粹善于隐忍、懂得隐藏罢了,正如被他逼到了那种地步,还会不可置信地首先发问,是她没说清楚吗、是怀疑她说了假话吗,当时的她仍在隐忍,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拼尽全力欲要保持一份体面,才会不自觉开始反思,给他的行动找着十足契合现实的理由,暗示他循着台阶就下去吧、不要再更进一步,而一旦他没察觉这暗示继续更进一步,正如他强逼她重新谈论此事,她才会最终被踩到底线,彻底克制不住,露出她底层最寒冷漠然的真实,气愤地刺痛人心,也实在气得他够呛。但这还是不够。 ——你要怎样打动一个心如铁石、不肯回转、将自己层层包裹、不想接近外界、也不想外界接近的人? 如环绕她的流水、凝停她的飞花,期冀长久默然无言的等待可以最终博得她的心软?不,她不会心软,所以他偏要大踏步地走进,用同样冰冷锐利的言辞回击,搅乱她的平静,暴露她的真实,最终叫她也尝一尝这种剥离到近乎赤裸的痛楚,不然真是枉费他受这一遭。 朱叡翊露出一个几近森然的微笑。 “毕竟陆家辉的死、陆嘉良的‘病故’,怕是也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那么母妃的死与你有关也无可厚非了。” 他在心底为利用了母妃的身故而开口道歉,但他绝不动摇。 “可是为什么?朕听你谈起陆家辉,话里话外总还有尊敬的意思。可陆嘉良你也不喜,为什么?难道他们不是一起栽培你、辅助你吗?陆家辉给予你身份地位,陆嘉良助你掩饰遮盖。你吃的药、助你乔装的物件,不是什么民间圣手给的,而是陆嘉良做出,并给你的,不是吗?” 朱叡翊眼前一阵摇晃。因为他虽然看似平静,但心底的动荡绝不比她更小。若非情报确凿,他果然不信,世间竟当真有人能做出这等奇邪的药物,能压制人的神思至此,不允做各种非非想。朱叡翊不免从眼下的情景中分神,心头杀机骤现,直道此人当真该杀。 “他助你这般多,依你之性,你却从未觉得感激,人已‘病故’,还要追着一个不知或是或否的影子赶尽杀绝。联系你几次三番拒绝于我,朕是不是可以猜测,你被人欺侮过?谁?陆家辉?陆嘉良?还是还有旁人?陆棠棣,你从最初的乞儿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到底经受过什么?不然世间绝不会有女子胆敢拒绝于朕。你在害怕,害怕什么?可否一说?自古都是臣下为君分忧,但朕今夜足够好心,未必不能为你分忧。” 他痛快地抛下这最为深重的言论,全无顾忌,脸上笑容愈大,故此难以忍受地咳嗽起来,他再次感受到喉咙口的甜意,心绪却与半个时辰之前截然不同,既快意又满意,又得意,又惺惺然作态地假意,问“怎么了,爱卿不愿说吗”,看她气得身形不断颤抖、胸膛起伏,嘴唇抿了抿、牙齿咬了又咬、双手攥了又攥。 她的双眼之间跳跃着无从忽视的怒火,脸色青白交加,团团转似乎几次想要拂袖,又似乎几次想要逼近前来。 还是不够。他冷冷地想。与此同时天地一阵倒悬,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身形一栽。 陆棠棣怒意沸腾,多少年动心忍性、修身养性,此刻全抛到九霄云外,记不起丁点。 ——所谓陆家辉、陆嘉良也就罢了,她与这些人的私事,何足与他分说。 但他的言辞、他的态度、他的恶意、他提起这些事的本心,还有令妃娘娘,糅杂起来简直是极大的侮辱以及冒犯,气得陆棠棣紧紧咬牙,郁气难平。 她简直想就让他栽在地上死了算了,但心底又多少还残留些本能,脚步匆促冲了过去,未曾将人扶稳,因此一同摔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抓住人的衣物,此刻既已摔倒,索性放开,又把身上的人推走,语气隐忍,却依旧难掩怒火。 “陛下,你已不是十五六的少年郎了!” 有的事做不成就是做不成,该受着就理当受着。不是所有受到的伤害都需要报复回去,因为有的伤害就是你应得的!她又做错了什么! 陆棠棣最无法容忍的就是朱叡翊提起令妃,将娘娘的死怪罪在她的头上,这实在是一种诽谤! 她寒着脸推开人起身。朱叡翊却扣住她手腕,强制将人带回。她的脸庞一阵吃痛,眼眉尚未来得及聚起,唇齿已被撬开。 陆棠棣眼睛睁大,不及反应,已经尝到他哺送过来的鲜血,顷刻间从面颊到脊背起了一层细细的颤栗,她脑子炸开,一下将人推搡而开。 但他的手又环绕过来,以十足沉重的力道,压着她倾身向前,她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混乱的呼吸、过高的温度,心头惊愕又骇然,比之方才犹有过之,甚至还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 “你……” 未尽的话语被完全切断,他的手压着她的后脑,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已击溃她所有的心理防线,愈吻愈是迫切,愈吻愈是无法满足,便在灯烛摇晃混乱的光影中,整个人越压越下、越压越下,几乎要将她吞没其中。 “!” 陆棠棣总算缓过神来,心头大震的同时又大骇,不断挣扎起来,侧着头不住闪避,却只是被紧追不舍,她的嘴唇被人含吮住,舌尖被人紧攫住,呼吸被人搅弄得动荡不止,甚至挣扎间不仅唇吻,就连鼻旁、两腮、耳际也被亲吻到了。 她联想现实,有些惊吓,身躯一阵发软,又是后怕,又是紧绷,竭力冷静下来,抵住他道:“陛下……陛下……” 她不动了,朱叡翊自难再过分激动下去,却仍抱着她不松手,声音伏在她耳际。 “……和我试试。”他的声音喑哑不堪,未平的呼吸打在那里,引得陆棠棣侧了侧头,攥着他衣襟的手指节紧绷。 “听见了吗?陆棠棣。”他咬了她耳朵一下。 陆棠棣全身一震,整个人好像烧起来似的,失声叫道:“陛下!” 他开始笑起来,心想谁让她装听不见,缓了缓呼吸却说:“方才我孟浪了。” 实在是她挣扎得太过厉害,他的意气又上来,又有那药物的作用。想到刚才,他的眼神一黯。 “……你生气了吗?” 陆棠棣只留心观察他呼吸的平和与否、声音的清亮与否,道:“陛下指什么?” 是指他为报复故意激怒她这里,还是指他控制不住做了这许多这里。 朱叡翊:“两者。” 他轻轻将她放开。陆棠棣迅速拉开距离,连连后撤好几回。他看见她面庞红润、嘴唇鲜妍、视线微有躲闪,却还是紧紧将他看着,数不尽的凌乱发丝从她歪掉的发髻中拂扫而下,显得她仪容有些不整。 ……真漂亮。他心说。却不是光指她的容色,还指她的神色。别有一种异样的灵动和鲜活,与她往日里的神态全不相符。 他有那么片刻起了伸手再把她抓回来的心思。 陆棠棣冷静道:“都生气。陛下你再乱来,臣无法保证不会弄伤陛下。” 她会拔下头上的簪子来迫使他冷静的,不要逼她做这种事。 陆棠棣暗自呼吸,无法细想刚才,只能提醒:“陛下,修身养性,此毒非同小可,还请谨言慎行。” 但来这么一出,先前无论是对峙还是愤怒的情绪都消失无踪了。距离也是。 他问:“回答呢?” 什么?陆棠棣一愣。 朱叡翊静静看着她,不介意再说一遍,很有耐心似的。 “朕方才说……和我试试。你的回答呢?”